苏轼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被贬黄州。他曾两次到黄州,城外的赤壁去游览,写了两篇,此文为前一篇。文中托“赤壁之战”为文,反映了苏轼被贬后的心情,虽流露一些消沉情绪,而主要的则表现他的豁达乐观的精神。
《前赤壁赋》:"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如彼,而卒莫消长也"。"大江流日夜",江水"不舍昼夜"地流逝,可是江本身老在,并未流走。"月有阴晴圆缺",而月本身并未消灭,甚至并未消长。"风流人物"便相反,无论怎样轰轰烈烈,终究短暂、终归于消逝。
苏词一开头便老实不客气地泼一瓢冷水:"大江"的"浪"淘尽了"千古风流人?quot;。我们心底里一直以来的成见,风流人物气概伟大,不可一世;可是,他们称雄也不过一世,东坡把大江的伟大一棍子便打掉他们的气焰,压得他们极为渺小,不值一顾似的;因为他们短暂飘忽,而大江永古不易。这是对我们成见的一个转折。这句声调高昂,气势很足。
解诗家们看到这一点,然而,从未注意到,这个气势是以贬低风流人物为代价的,跟后边歌颂他们伟大的那股气势,性质上相反、情感上对立。解诗家们没能解释这个矛盾,因而也便没可能理解这首词。在起句里,作者跟永恒的自然景观认同,来蔑视风流人物。接下来一韵,渐渐切入一个具体的时代、那个时代的人物,而不是起句里笼统包罩的"千古风流人物。
"感情较为平稳,不过,"三国、赤壁"之类字眼,气概依然不很小。再一韵写景,笔势激烈蹈厉,感情陡然振起;所写便是火烧战场的景物,作者心理上愈发沉入到具体的那个时代中去了。末韵把这江山景物与当时在江山里活动的人物并提,上一韵写景实际可看作对这句澜艿囊?鳎?拔锏男畚耙簿褪侨宋锏男畚埃?拔锏奈按笠哺腥疚颐牵?雌鹞颐悄歉龀杉?涸谄渲谢疃?娜宋锏比徊换徨钆场W髡哒馐币丫?撑?quot;大江",向"风流人物"投降了,他跟人物认同,由蔑视变为吹嘘。完成这个转向,东坡花掉三韵,煞费苦心,由空泛概指的风流人物,渐进入具体的人物,他们具体演出的场地,一步步把我们催眠蛊惑;而且拿景物做障眼法,借着景物的品性引出人物的品性;便这样,他偷梁换柱、偷天换日。
我不认为东坡用技巧刻意地蒙哄我们,他不过追踪了自己心理活动的脉络,他无意蛊惑我们,而在蛊惑自己,我们在旁边也跟着给催眠了。于是,一到下片,东坡忘掉自相矛盾,而兴高采烈地替风流人物当鼓吹手。他直讲"雄姿英发",勾勒上片末句含而未露的赞颂。接下来写周郎"羽扇纶巾","谈笑"之间不费吹灰之力便打赢了那场大战,愈把周郎吹到半天云里。
情感也坐直升飞机似的,一个劲儿攀升。从"故国"开始,催眠术失效。他到故国--从前的三国时代--的那番"神游",就像梦游给惊醒。他从无保留地认同风流人物这个立场里退出来,回到开篇认同"永恒"之物的立场。
感情像从直升飞机上投炸弹似的,急遽下落。他讲:自己为已经消逝的人物这样发声动气,激奋不已,唱叹不置,弄得头发都成少年白;旁人要笑自己--实际是自己笑自己--太多情了。言下之意,跟永恒之物相较,风流人物飘忽变幻,渺小得可怜,值不得花费感情。写这词之先,东坡刚经过乌台诗案,差点儿送命,给贬到赤壁附近,这是他政治上的惨重失败。
所以"神游"三句,也可能包含这样的意思:同周郎那样的成功者比较起来,自己败得简直不成人子,作什么为他们那样耸动情绪?岂不可怜可笑。不过,无论是别人到手的功业,自己没到手的功业,甚至向功业伸手的愿望,都同样地渺小、虚浮不实。所以结句他把"人间"--风流人物、愿望、失败等等--与"江、月"做个对照,感叹"人间如梦",唯"江、月"永恒真实,还是酹它们一样樽罢。"人间如梦"只是滥熟语,而这里下得特别精当:梦是好的,可惜是假的,大家巴望美梦成真实,及到醒来,真实亦不过一场美梦而已;同样地,伟大是可爱的,大家所巴望的,可惜跟"江、月"冷静相照,它不过渺小飘忽而已。
古代西方人把圆视为最美的图形,因此认为天体运行的轨道全是圆的。中国古代的道法、文法也讲究圆。东坡词的结尾也回到了开头,"如常山之蛇,自啮其尾",成个圆圜,章法一定会叫好些古代批评家满意。不过,结尾与开头感情色彩极不相同。
东坡经过与豪杰们认同,便再也不可能像开头那般蔑视他们了。他跟豪杰们志趣相同,血脉相通,他们给流逝、消灭,他有物伤其类之痛,豪杰们的命运便是他自己--以至整个人类的命运。从本性上看,人类是自我中心主义者,患有先天的自大狂症,它极自然地觉得人类、人类的事业无边地伟大。可是,东坡的理智提醒他,这个伟大毕竟只是虚妄。
他没奈何地靠近"江、月"的立场,而无从扭转自己的情感倾向,他对如梦变灭的那些东西,满心的哀悯和悲伤;就好比被协迫的投敌者,看着敌人残杀自己同胞时的态度。所以词会那样情绪迷茫、复杂地结束,既有找到月这永恒者的安慰,更有自己、同类不能永恒的无奈、惘怅;留下深永的余韵、引起深长的思索。
这首词有个深层的框架。东坡是古代传统那类的"哲人","天人之际"是他思索、体悟的一个中心。"天"和"人"极不相同,意指道、宇宙、存在的那个"天"终古固存、永恒不灭,而"人"飘瞥无常。无论想"明天人之分",还是想把"天人合一",前提都因为天不等同于人,否则天人无从分而为二,天人也不必合才为一。
理智上,东坡明白天人这个分野;而本性上,他像一切人类,为自大狂所支使,要把人看成、希望人达成无上的伟大、唯一的伟大,盘踞上"天"那个层次,像"天"那般永恒。这便发生矛盾。是遵从事实、理智去蔑视人,还是遵从本性、企望去夸大人?东坡只好依违两端,彷徨不定。正是这个矛盾给《赤壁怀古》提供了哲学骨架,词不过这个矛盾的艺术表达,替这个骨架敷上文学肌肉,使这个逻辑的干瘪骷髅变得活色生香罢了。
"明月、大江"是"天"的发言人,"豪杰"是"人"代表者。情感等于这肌肉里的血液,顺着它流淌,随着作者忽左忽右的态度而摆动。这个矛盾也提供内在的张力,使情感的曲折流变不但具有可能性,而且富于感染力。前、后《赤壁赋》一贯称为姊妹篇,实际上两者没有多少血缘关系,顶多算收养的姊妹,顶着一个姓而已。
《前赤壁赋》跟这首《赤壁怀古》才真的是一胞所生;体载不同,无妨称它们为"姊弟";不过,似乎批评家们没有注意到这点,活生生地把这对姊弟骨肉流离了。《赋》和《怀古》关心的是同一个问题,"永恒者"与"流逝者"。也选用相同的材料:赋里的一个人物"客"挑起讨郏?闼党啾谥?街械牟馨⒙?quot;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感叹自己们"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以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quot;--这简直是《赤壁怀古》的改写,连词里那两个意象"明月、长江",在赋里还当它的老角色。赋把词里吞吞吐吐的主旨痛痛快快地讲出来。为了化解"飘逝者"的悲哀,东坡在赋里撇着哲学腔道:"盖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quot;话没讲得细致,我们无妨借助东坡的思想背景,把它补充完足。
"不变者"指气、道一类。气聚为形,气散形灭;可是气只有聚散,而自身不会生灭。气的聚散是道的体现,遵从着道,无论气如何聚散,道永古固存。东坡这番话的漏洞在于?quot;我"是"形"那个层次的东西,气散形灭,"我"也随着寿终正寝。
气、道可以不变、永存,而与"我"了不相干,"我"享受不到那个大便宜。"我"一完蛋,体道的主体坠入空无,便连道的永存,也无从体味了。然而,照东坡的说法,因为构成"我"、支配"我"的气、道不变,似乎"我"也便无尽了。把流逝者的"我"抬到不逝者的层次,等同于"永恒者"。
这是道家学说的核心,道家要与造物者为友,与天地精神相往还,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都基于这个站不住脚的跛子逻辑。道家学说最有价值、蛊惑力的部分便在这里,当然,它同时也是个弥天大谎。在这个流变不居的世界上,流逝者们无不巴望找到不逝之物,作为自己的依托,无论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现实的性质无可抵挡地辩证--流变无常,而心理总在企望、追寻不能落实的教条--恒常不变。
宗教之类人们只想归依的东西,无例外地出售不逝之物,否则咱们不会眼巴巴送上门去。当然,一切信仰也无例外用各不相同的方式向自己和别人兜售谎言--我们不追究它们扯谎,只要这谎言能给人些安慰,那便不错。在《前赤壁赋》里,东坡便偷来道家那个狡狯的说法,连自己带客人一起哄骗过去。可是,在《赤壁怀古》里,他没骗自己,倒是从自我欺骗?quot;神游"里醒过来,仅仅不得已而向"江、月"这永恒者巴附,勉强讨得一点儿不成器的安慰。
缘故也许是赋里他吃了酒,怀古之初还没吃,想自欺也没凭借。所以赋里那场酒欢天喜地地收场,词里最后那樽酒只好昏天暗地地收尾。也幸得没吃醉,他才能在"天"与"人"、"大江明月"与"风流人物"之间无所适从,弄得词意不停地自相反对,情感跟着折回,造就了沉郁顿挫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