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的能量
伊塔洛 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一书中列举了十四条经典有别于非经典的特质,其中第三条是这样概述的:经典作品是一些产生某种特殊影响的书,它们要么本身以难忘的方式给我们的想象力打下印记,要么乔装成个人或集体的无意识隐藏在深层记忆中.
卡尔维诺是这样解说这条定义的:这种作品有一种特殊效力,就是它本身可能会被忘记,却把种子留在我们身上.
经典作品,有种子的能量!
我们一生中邂逅的书籍,哪些作品曾经把种子留在了我们身上呢 哪些作品能为我们的想象力打下深刻的印记,把种子的能量蕴积于我们的深层记忆中呢
只有经典作品!
著名作家白先勇先生说:如果我现在要教孩子的话,也要他念这些古书(《史记》,《汉书》),暑假时也盯着他背古文,背诗词,我觉得这几千年的文化遗产,非常可贵.我认为念中国诗词,真是人生的一大享受我觉得我们应该鼓励背书,多背古文,多背诗词,这对于文字表现是一种最好的训练.《我的国文老师》
白先生提到的古书(古文,诗词)就是经过时空淬砺的中华民族的经典,是有别于他民族的本民族护身符.作为一个中国人,这样的作品,我们是不该只凭道听途说就以为自己懂了(卡尔维诺语)而暗自轻视.每个读书人都值得切实下一番研读的功夫.
六经注我,而后才是我注六经.
很遗憾的是,长期以来,我们一直止步于经典的扉页前,许多语文老师连明清时期的章回体小说都不曾读过或读不动了.单从语文教学的角度看,我们甚至一度在试图绕过经典训练而奢望开辟出康庄大道,到头来却发现四面楚歌,举步维艰.
什么是素读
早在1978年3月,吕叔湘先生就在《人民日报》上撰文批评我国中小学语文教学少,慢,差,费,指出这是不容忽视的一个严重问题.他不无感慨地说;十年的时间,2700多课时,用来学本国语文,却是大多数不过关,岂非咄咄怪事!(《语文教学中两个切近的问题》
吕叔湘先生说的咄咄怪事,后来又改观了多少呢
1995年《人民日报》以《大学生的汉语怎么了》为题直接指出中小学语文教育存在着严重的问题.
时至今日,一个学期,教研室的教研员,学校领导,老师,家长和学生几乎全民皆兵,费尽心计,却奈何不了那本只有三十篇课文的语文课本,绝大多数学生学得苦不堪言,这怎么得了!
新课程标准的推行,迎来了语文教学的新天地.然而,几年过去了,就笔者所看到的状况,学生真正受惠于新课标理念的并不多.比如,一二年级要求每个学生的阅读量要达到5万字以上,可网上公布的数据显示,能达到这个要求的是少之又少.老师和学生依然难从高耗低效的语文困境中突围.
不由得想起旧时的私塾.旧时只要有机会进私塾的童子,两三年功夫,就可吟诗作对,出口成章,挥豪成文,为什么 旧时的先生有什么魔法吗
私塾里走出来的梁实秋先生在《岂有文章惊海内》中说:我在学校上国文课,老师要我们读古文,大部分选自《古文观止》,《古文释义》,讲解之后要我们背诵默写.这教学法好像很笨,但无形中使我们认识了中文文法的要义,体会摅词练句的奥妙.
南怀瑾先生也不止一次袒露自己的心得:我们以前读书是这样读的,会背来的不要讲理由,老师说读啊,我们就开始吟唱了结果几十年过去了,还装在脑子里.(《南怀瑾讲演录》)
注意,梁先生和南先生所说的那种读和背跟我们今天的做法都是截然不同的.
首先,他们所讲的那种读法跟我们今天的读法是大相径庭,那时采用的是古代私塾授课的读法.从春秋时代到清末废除科举,中国人读经(主要指四书五经)的历史有2400多年,一直是采用私塾授课.
日本人把我们那种私塾授课方式定义为素读.国际著名的右脑开发专家,日本教育学博士七田真在《超右脑照相记忆法》的第五章教育的原点是背诵和记忆里这样论述:'素读'就是不追求理解所读内容的含义,只是纯粹地读.明治以前的日本教育就是这样按字面来教孩子'素读'中国的四书五经的.七田真还说:这种不求理解,大量背诵的方法是培养天才的真实方法,也就是右脑教育法.犹太教育培养出了很多诺贝尔奖获得者,他们的教育就是以记忆学习为中心,强调反复朗读.
日本筑波大学的加藤荣一教授在《天才满世界》一书里讲述了一件事.他说:1991年3月1日,我在竹村建一先生的宴会上遇到了创业家井深先生.我向他请教'使脑子变聪明的方法'.他回答说:就是要大量的死记硬背啊.古代日本人的做法就是'素读'不求理解含义,只照着字面朗读汉籍(即中国的经史子集).战前获得诺贝尔奖的日本科学家有10个人,他们全都作过这种'素读'练习.汤川秀树先生从3岁就开始接受这种训练了.
素读对我们本民族的优秀人才有过怎样的影响呢 远的不说,单是20世纪前半叶的那一代文化人,哪一个不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钱穆9岁就熟背三国,除把四书全部吃到肚子里外,还背熟了《朱子章句集》;更令人不敢想象的是,他后来还能背《史记》史学大师就是这样锻造出来的呀!现在又有谁能像茅盾一样把《红楼梦》倒背如流,像鲁迅一样在幼小时期就背下了《纲鉴》 倘若不是有确凿的文字记载,谁能相信辜鸿铭竟然把37部《莎士比亚》戏剧全部背诵下来 而杨振宁在初入中学时背诵过整本《孟子》
原来,素读中国的经典(经史子集)真的会使脑子变聪明.不难理解,倘若坚持素读古今中外的经典,脑子肯定会更聪明.
这种使脑子变聪明的法子却被中国人自己遗弃了.1912年1月19日,首任民国政府教育总长蔡元培颁布了《普通教育暂行办法》教育法规:下令小学读经科,一律废止.五四运动以后,四书五经更是首当其冲被视为封建主义的罪魁祸首而遭批判.从此以后,入选中小学课本的都是大白话一样的文选,自然不需念经似的记诵,以背诵为主要目的的素读在课堂上就此式微.
不可否认,自1912年的废止读经,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解放思想的伟大壮举!但,近一个世纪过去了,回顾母语教学之路,我们远离经典的脚步是否该有所修正呢
五四运动二十多年后,朱自清先生已看到了抛弃素读经典的问题的严重性.他在《经典常谈》中说:经典训练的价值不在实用,而在文化.因此,他提出:读经的废止并不就是经典训练的废止做一个有相当教育的国民,至少对于本国的经典,也有接触的义务.而钱伯诚先生在给朱先生这本书的再版前言中,旗帜鲜明地提出:经典训练并不就是恢复读经教育.恢复读经教育是开倒车,这是'五四'运动早已解决了的问题.但一股脑儿反对读经,走极端,弃之如敝履,造成文化的断层,这是民族文化虚无主义的表现.这却是'五四'运动未曾解决好的问题.(见《经典常谈》朱自清上海世纪出版集团 2006年 4月)
足见,做一个有相当教育的国民,接受本国经典的训练是必须的义务.经典,是一个民族文化的血.
然而,对于尚未具备相当教育的中小学生而言,是否也有接受经典训练的必要呢 时下不少人质疑,为什么要读那些距今已经一两千年的经史子集 这是一个宏大的课题,非我这样一个小学老师的三言两语可力透的,姑且放下不论.但从母语教学的规律而言,却是一个不可模糊的概念.
汉语的发展具有非常强的因袭性.早在春秋战国时期,我们的母语体系就已经相当完善了,语言的词汇,词性结构,句法结构以及音乐质感等各方面都已相当成熟.每一个读过诸子百家典籍的人,无不被那精辟洗练,生动优美的语言文字所震撼.我们至今仍沿用的格言,成语等经典词句大多数源自诸子百家的学说,汉语言活力的源头就在我们的经史子集的典籍里.单是这些典籍的语言风格,就足为后世的模范.比如有学者这样论述《孟子》的语言:后来统治了我国2000多年的标准书面语,在《孟子》那里已经臻于成熟,并成为后世古文家绝好的典范(《30部必读的国学经典》).我们现在所读的白话文章,就语言文字而言,却鲜见有经典文本那种精炼简约,晓畅准确的功力.
正因为如此,古代私塾里提倡素读就是背,是要求忠实原文,一字不漏地背诵.整篇背诵的奇妙功效是不言自明的.唐代诗人杜牧在《答庄充书》中论述:好文章是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辞采章句为兵卫的.任何一篇好文章绝不是字词句段的拼盘,可以随意拆散随意组合,它是意,气相连,受兵卫呵护而贯穿始终的.我们现在是常常让学生断章取义地选择你喜欢背诵的段落,这种碎片似的记诵缺少整体意境,往往记得不深刻.因而,大多数学生对课文中的字词句都没多少印象,只是了解内容,而难以达到对文意的深刻感受,更谈不上对作者行文的气势参悟了.
再者,单从识字而言,我们知道一个人只要掌握2400个常用字就可自行阅读.可是,我们现在要用六年的时间才让学生学完2500多个汉字,按六年的语文课时计算,平均每天识字才一个多点,这在任何一个语系的学习里都是不可能有学习成就的.最可惜的是,六年后,一个人的阅读兴趣培养期已经错过了,再补就为时已晚了.而古代私塾的素读,不追求讲解的精深透彻,学生有足够的诵读时间,在反复的朗读中自悟自得.那时选用的教材都是《三字经》《弟子规》《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声律启蒙》《笠翁对韵》《唐诗三百首》等韵文或诗词,每个汉字都是置于具体的语言环境中,学童在大量的诵读中不知不觉地熟知了文字的音,形,义,无须独立识字.经口诵心唯的训练,一两年时间就可以认识大量的汉字.为早期的拓展阅读和写作提供了条件.比如一篇《千字文》不用一个月学生就可背得滚瓜烂熟,文中只有6个字是重复使用过一次的.也就是说,不用一个月背熟它,基本能认990多个汉字,而四字一词的《千字文》每一句都是有具体意境可帮助记忆的,背熟了终生难忘.
如此而见,旧时私塾那种做法的初衷和终极目标都体现为积累:在童蒙时期输入大量的经典的完整的文本信息,为言辞行文确立了可效仿的典范,以期达到将来的厚积薄发之功.这是遵循了语文的习得之道.
另一方面,汉语那些 能把种子种在读者身上的作品,几乎都集中在被我们称为古文的典籍里.那是我们民族的精神大厦之基础,更是一个中国人的母系血缘,几千年的中华文明史就靠着那些典籍为载体一路舒展到我们眼前,我们怎能舍弃呢
可见,无论从汉语的习得之道还是对培养民族特质而言,都决定了我们不可忽视对本民族的经典的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