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篇
1896年李端棻《奏请推广学校折》中奏请朝廷设藏书楼、创仪器院、开译书局、广立报馆、选派游历,并在京师设立大学堂,随后孙家鼐《议复开办京师大学堂折》规定了京师大学堂宗旨:自应以中学为主,西学为辅;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中学有未备者,以西学补之,中学有失传者,以西学还之。以中学包罗西学,不能以西学凌驾中学,此是立学宗旨。13并认为学问应当分天文、地学、道学、政学、文学、武学、农学、工学、商学、医学十科,而此处所指称的文学只不过是各国语言文字,虽然在宗旨中似乎赋予了文学一种中学为体的文化使命,而实质上此十科都是指西学,中学的经史子集和理学传统在他看来已经是一种至上且十分成熟的学问。李端棻和孙家鼐的奏请直到1898年在百日维新中才得到确认,并在康有为和梁启超的议定之下成为具体章程。1898年梁启超起草了《京师大学堂章程》,由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呈上《奏议京师大学堂折》,章程随此折子呈上御览并得到认可。
《京师大学堂章程》首先确定了晚清以来被尊为国策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办学宗旨:夫中学体也,西学用也,二者相需,缺一不可,今力矫流弊,标举两义:一曰中西并重,观其会通,无得偏废;二曰以西文为学堂之一门,不以西文为学堂之全体,以西文为西学发凡,不以西文为西学究竟。14而其根本目的在于维新变法、经世致用和增强国力以图复兴,在这种形势之下,被称为无用之用的文学自然得不到重视,正如陈国球先生指出的处于当时情势,传统学术追求‘经世致用’,有需要借用西学来开展;传统学问需要经历整编选汰,重新排列一个足以配合‘西学’的结构。在这个结构中,所谓‘文学’,或者梁启超早年所以自矜的‘词章’,就要外放边陲了15。梁启超所谈的词章应该可以理解为狭义的文学,但他又认为词章不能谓之学也。虽然,‘言之无文,行之而不远’;说理论事,务求通达,亦当厝意。若夫骈俪之章,歌曲之作,以娱魂性,偶一为之,毋令溺志。西文西语,亦附此门16,把文学作为一门致用之学,与西方各国语言文字同等对待,而不能溺志于文学之中。《京师大学堂规条》中也规定:记诵词章不足为学,恭行实践乃谓之学,五经四子书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历万古而常新,又如布帛菽粟不可一日离。学者果能切实敦行,国家何患无人才,何患不治平,虽胜残去杀皆可做得到,岂仅富强云尔哉!学人能贯通群经固好,否则专治一经,余经但随时涉猎,通其大意亦可。17可见文学之所以能单列学科,是在于其能在语言文字和其他学科中恭行实践,能贯通古今、说理论事,甚至经史子集之类的书籍亦应切实敦行,求其致用之效。
梁启超还在《京师大学堂章程》中依据日本明治维新之后的学制制定了学堂功课例18:
西国学堂所读之书皆分两类:一曰溥通学,二曰专门学。溥通学者,凡学生皆当通习者也。专门学者,每人各占一门者也。今略依泰西戏本通行学校功课之种类,参以中学,列表如下:
经学第一,理学第二,中外掌故学第三,诸子学第四,逐级算学第五,初级格致学第六,初级政治学第七,初级地理学第八,文学第九,体操学第十,以上皆为溥通学;其应读之书,皆由上海编译局攥成功课书,按日分课。无论何种学生,三年之内必须将本局所攥之书,全数卒业,始得领学成文凭。惟体操学不在功课书之内。
英国语言文字学第十一,法国语言文字学第十二,俄国语言文字学第十三,德国语言文字学第十四,日本语言文字学第十五,以上语言文字学五种;凡学生每人自认一种,与溥通学同时学习,其功课书息各该国原本。
专门学则列算学、格致、政治(法律)、地理(测绘)、农学、矿学、工程、商学、兵学、卫生(医学)等十门,在溥通学毕业之后每人选修一到两门。从表面上看,此处的溥通学类似当前理工科中开设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大学语文、大学体育、大学英语等公共课程,而文学如同大学语文一样,只是训练语言文字的运用、增强对文学作品的鉴赏力、提高审美趣味和道德修养,文学虽排名第九,却与体育学一样没有被当作一门学问。而实质并非如此,梁启超跟随康有为在万木草堂学习的时候,所学科目就分为义理之学、考据之学、经世之学、文字之学四种,义理之学包括孔学、佛学、周秦诸子学、宋明学、泰西哲学,考据之学包括中国经学史学、万国史学、地理学、数学、格致学,经世之学包括政治原理学、中国政治沿革得失、万国政治沿革得失、政治实应用学、群学,文字之学包括中国词章学和外国语言文字学。19梁启超所学之四科几乎与溥通学、外国语言文字学等同,而且溥通学须在三年之内学完才可以毕业并领取学成文凭,而专门学只是在毕业之后再选取一到两门学习,对学习程度也并无严格要求,可见梁启超虽然为了维新而开设十门西方致用之学,但是在文化情感和思想根柢上仍然认为溥通学才是根本学问。但是梁启超一方面批评学堂对溥通学的轻视,夫此四五年之间,于中国之学,既已循例若赘,阁束一切,则其所诵经书,只能谓之认字,其所课策论,只能谓之习文法,而绝不能谓之中学20,认为学堂对经学、理学、中外掌故学、诸子学、文学等重视不够;另一方面却不得不为了维新变法而在专门学中舍弃这类学问,而只保留致用之学。这种矛盾实质也反映了文学的自立及学科建制并向现代意义上的文学转变过程,是与社会的现代化过程是存在矛盾的,现代化过程中的语言文学教育必须以致用为先,因此就不得不以牺牲经史及诸子文学为代价。
百日维新失败之后,京师大学堂的筹划被保留了下来,这说明现代化的进程并未因为维新变法的失败而全面停止,相反在致用之学的设置上更是加大了力度,如通商、惠工、重农、育才以及修武备、浚利源、实系有关国计民生者,即当切实次第举行21,而对经史及诸子文学等为体之中学却意外地被降之次位。深得慈禧重用的孙家鼐在1899年《奏筹办大学堂大概情形折》中也提到查原奏普通学凡十门,按日分课。然门类太多,中才以下断难兼顾。拟每门各立子目,仿专经之例,多寡听人自认。至理学可并入经学为一门。诸子文学皆不必专立一门,子书有关政治经学者附入专门,听其择读。22他虽然以门类太多而断难兼顾为由削减普通学,但在奏折的多寡听人自认、诸子文学不必专立一门、听其择读等语可见其真实用意在于兴致用之学以图国家强盛,尤其是在洋务运动、维新变法及多次战争失败的教训之下,晚清政府更是清醒地意识到现代化的迫切性,在内忧(维新变法及天平天国)外患(列强侵略)的紧急关头不得不采取一种急功近利的学科体制以图尽快笼络致用之才缓解国家的燃眉之急。文学学科在这种历史时刻自然是被极度地边缘化了,直到慈禧在1901年宣布变法之后,在张百熙和张之洞的主持之下才制定出相对完备的新学制,文学才得以重新定位。
1902年张百熙以管学大臣的身份受命制定新的《京师大学堂章程》,而所有从前设立之同文馆,毋庸隶外务部,着即归入大学堂。一并责成张百熙管理23,从此京师同文馆完成了向京师大学堂的转变,而光绪二十八年七月(1902年8月)拟定并由朝廷以钦定名义颁行的《京师大学堂章程》则标志着中国教育史上现代学制的建立,此学制亦称为壬寅学制。但此学制很快招至各方批评,随后张百熙又奏请与张之洞、荣庆一起主持章程的修订工作,并于光绪二十九年十一月(1904年1月)制定出《奏定大学堂章程》,即癸卯学制,此学制沿用至1911年清朝结束。
壬寅学制仍然以致用为先,张百熙认为值智力并世之争,朝廷以更新之故而求之人才,以求才之故而本之学校,则不能不节取欧美日之成法,以佐我国两千余年旧制,固时势使然24,但是他并不像梁启超或孙家鼐一样因求致用而偏颇地把文学拒为学科之外,壬寅学制的《功课》中规定:政治科第一,文学科第二,格致科第三,农业科第四,工艺科第五,商务科第六,医术科第七。而文学科又分为七大门类:一曰经学,二曰史学、三曰理学,四曰诸子学,五曰掌故学,六曰词章学,七曰外国语言文字学。25虽然时势使张百熙不得不重视西方致用之学,西学占据六科,而中学仅有一科文学科,但他对中学也丝毫不敢马虎,几乎把所有具备传统文化精神的学科门类都归于文学大科,而狭义的文学第一次以词章学的名义出现,这与梁启超词章不能谓之学和孙家鼐诸子文学皆不必专列一门截然相反,对文学的学科建制具有重要意义,文学第一次被纳入了知识谱系学之中,虽然以词章学名义出现的文学在这种现代学制中地位仍然是微不足道,但它预示着文学走向自立已是指日可待了,这在1902年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关系》和李伯元《编印〈繡像小說〉缘起》等文中得到体现。梁启超、李伯元、吴趼人等都在这一时期详细阐述了以小说为代表的文学的社会功用,引起了很大反响,在1902年至1910年之间,全国共有25家文艺期刊诞生,文学的地位迅速提高,并在之后的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中担当了主角。
文学在知识谱系学中位置的最终确认并得到具体实践,则是在癸卯学制中。张百熙和张之洞为了重订学堂章程,再次上折阐述立学宗旨:至于立学宗旨,无论何等学堂,均以忠孝为本,以中国经史之学为基,俾学生心术一归于纯正,而后以西学瀹其知识,练其艺能,务期他日成材,各适实用,以仰副国家造就通才慎防流弊之意。26可见他们既想引进西方教育体制,而又希望保存传统文化精神的思路,因此在分科上显示出了不同于西方的独特性。癸卯学制中大学堂分为经学科、政法科、文学科、医科、格致科、农科、工科、商科等八科。作为首科的经学科又分为周易、尚书、毛诗、春秋左传、春秋三传、周礼、仪礼、礼记、论语、孟子和理学等十一门,经学从壬寅学制从属于文学大科而转至单独设立一科,且分为十一门来学习,理学也附在经学科之中,可见经学已经被提高到至上的位置,体现了晚清在最后几年对中学为体的重视程度之深。政治科仅分为政治和法律两门。而文学科分为中国史学门、万国史学门、中外地理学门、中国文学门、英国文学门、法国文学门、德国文学门、俄国文学门、日本国文学门等九门27。文学科从壬寅学制中宽泛的大文学观中独立出来,去掉了经学、理学、诸子学、掌故学,除了地理学稍嫌突兀之外,癸卯学制中的文学应该主要是指各国语言文字、各国文学和各国历史,而这种安排实质上是从最基础的语言文字及文法的学习到由文字构成的经典文学的学习,最后扩大到历史文化语境。
中国文学门的科目为:一是主课,分为文学研究法、说文学、音韵学、历代文章流别、古人论文要言、周秦至今文章名家、周秦传记杂史及周秦诸子等七科;二是辅助课,包括四库集部提要、汉书艺文志补注及隋书经籍志考证、御批历代通鉴辑览、各国记事本末、世界史、西国文学史、中国古今历代法制考、外国科学史、外国语文等九科。28其辅助课主要是了解中国的国学和西方科学文化史;从主课看来,说文学和音韵学是中国语言文字研究科,周秦至今文章名家和周秦传记杂史及周秦诸子则主要是中国古代作家作品选读,虽然周秦至今文章名家的课时数较多29,但只是因为周秦至今文章名家浩如烟海,而对文学学科的建立和发展起主导作用的则是文学研究法、历代文章流别和古人论文要言。
一,文学研究法制订了研究文学之要义41条30:
一,古文蒥文、小篆、八分、草书、隶书、北朝书、唐以后正书之变迁
二,古今音韵之变迁
三,古今名义训诂之变迁
四,古以治化为文、今以词章为文关于世运之升降
五,修辞立诚、辞达而已二语为文章之本
六,古今言有物、言有序、言有章三语为作文之法
七,群经文体
八,周秦传记、杂史文体
九,周秦诸子文体
十,史、汉、三国四史文体
十一,诸史文体
十二,汉魏文体
十三,南北朝至隋文体
十四,唐宋至今文体
十五,骈散古合今分之渐
十六,骈文又分汉魏、六朝、唐、宋四体之别
十七,秦以前文皆有用、汉以后文半有用半无用之变迁
十八,文章出于经传古子四史者能名家、文章出于文集者不能名家之别
十九,骈、散各体文之名义施用
二0,古今名家论文之不同
二一,读专集、读总集不可偏废之故
二二,辞赋文体、制举文体、公牍文体、语录文体、释道藏文体、小说文体,皆与古文不同之处
二三,记事、记行、记地、记山水、记草木、记器物、记礼仪、文体、表谱文体、目录文体、图说文体、专门艺术文体,皆文章家所需用
二四,东文文法
二五,泰西各国文法
二六,西人专门之学皆有专门之文字,与汉艺术志学出于官同意
二七,文学与人事世道之关系
二八,文学与国家之关系
二九,文学与地理之关系
三0,文学与世界考古之关系
三一,文学与外交之关系
三二,文学与学习新理新法制造新器之关系(通汉学者笔述较易)
三三,文章名家必先通晓世事之关系
三四,开国与末造之文有别(如隋胜陈、唐胜隋、北宋胜晚唐、元初胜宋末之类,宜多读盛世之文以正体格)
三五,有德与无德之文有别(忠厚正直者为有德,宜多读有德之文以养德性)
三六,有实与无实之别(经济有效者为有实,宜多读有实之文以增才识)
三七,有学之文与无学之文有别(根柢经史、博识多闻者为有学,宜多读有学之文以厚气力)
三八,文章险怪者、纤佻者、虚诞者、狂放者、驳杂者,皆有妨世运人心之故
三九,文章习为空疏,必致人才不振之害
四0,六朝南宋溺于好文之害
四一,翻译外国书籍函牍文字中文不深之害
以上第一至第六是文学研究的基础,主要注重于文字和词章,包括字体演变、音韵、训诂和词章、文章、作文之法。第七至第二三共十七条,主要就文体问题展开,按照古文名家姚鼐、曾巩、归有光、谢枋、王三省等人所论,古文一般分为骈体和散体两种体式,而按照体制可分为论说、箴铭、颂赞、辞赋、序跋、赠序、诏令、奏议、书牍、哀祭、传状、碑志、叙记、典志、杂记等类,按照性质可分为論理、敘事、抒情、寫景、历史、哲学、艺术、实用等类,还可按照作法、时代等标准分类,而此处所定的文体则是综合上述多种,如十二、十三、十四按照时代分类,十五、十六、十九按照骈散体式分类,二二按照体制分类,二三按照性质分类,其他分类标准比较杂,而在主要课程设置中的古人论文要言、周秦至今文章名家、周秦传记杂史及周秦诸子等相对应。第二四至第二六,另加第四一,主要是指外国语言文字及文学史,这与辅助课中的西国文学史和外国语文相对应。第二七至第三三,主要指文学与人事、世事、国家、地理、考古及各种实用学之间的关系,这个外部语境在当时的研究中并不占重要位置,但是辅助课中御批历代通鉴辑览、各国记事本末、世界史、中国古今历代法制考、外国科学史等都与此对应。第三四至第三七,主张文学应以开国之文、有德之文、有实之文和有学之文为规范,而第三八至第四0则反对文学中险怪、纤佻、虚诞、狂放、驳杂、空疏和好文之弊病,主课中的周秦至今文章名家、周秦传记杂史及周秦诸子等与辅助课中的四库集部提要、汉书艺文志补注及隋书经籍志考证、御批历代通鉴辑览等都有助于这些文学主张的实践。时任京师大学堂教习的桐城派文学家姚永朴根据此文学研究法的纲要,在《奏定大学堂章程》颁行的当年即撰写了《文学研究法》,他在《根本篇》中就谈到:苟敦本务实,而文乃不为空言矣。古今鸿篇巨制,永垂不朽,端在乎此。夫岂有徒骋其词藻,而可以立诚、居业者乎?是故为文章者,苟欲根本盛大,枝叶扶疏,首在于明道。夫明道之旨,见于《中庸》,孔子所云:‘道之不明,我知之矣’是也。其后董子(仲舒)亦有‘明道不计功’之语。盖自成周大司徒‘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一曰六德,二曰六行,三曰六艺。而乡大夫、州长、党正以下,书而考之者,皆不外于德、行、道、艺四者。德者,有诸身之谓;行者,着于事之谓;道为之本,而艺为其末也。其次在于经世。要而言之,吾辈苟从事兹学,必先涵养胸趣。盖胸趣果异乎流俗,然后其心静;心静则识明而气自生,然后可以商量修、齐、治、平之学,以见诸文字,措诸事业。31姚永朴在总结桐城派散文理论的基础上结合《奏定大学堂章程》中国文学门所订文学研究法的规定,阐述了敦本务实之文学、有德有实有学之文学、明道之文学、经世之文学、胸趣心静之文学等等特征和规范,而反对空言、华艳、流俗之文学。作为姚门四弟子之一姚莹的孙子,虽然姚永朴所阐释的文学研究法只是桐城派散文理论的延续和变体,对于文学本体、文学与外部环境关系等等方面的研究几乎都是空白,与现代意义上的文学研究更是相距甚远,但是他以文学研究法的方式奠定了具有现代性的文学原理和概论的基础,而且在京师大学堂中国文学门中以课程的方式、在社会文化中以现代出版的方式在形式层面上确立了一种现代文学研究体制的雏形。
二,历代文章流别,日本有《中国文学史》,可仿其意自行编纂讲授32。时任京师大学堂教习的林传甲同样也在《奏定大学堂章程》颁行的当年仿照日本笹川种郎《中国文学史》而编写了京师大学堂国文讲义,后以《中国文学史》之名出版,在1930年代遭到编写现代意义上的中国文学史的学者胡怀琛、胡云翼、郑振铎、张长弓等人的质疑。胡云翼甚至激烈地批评:在最初期的几个文学史家,他们不幸都缺乏明确的文学观念,都误认文学的范畴可以概括一切学术,故他们竟把经学、文字学、诸子哲学、史学、理学等,都罗列在文学史里面。33而参照中国文学门中文学研究法制定的41条门规,此时的文学研究确实把文字学、经学、诸子哲学、史学、理学等都罗列于文学之中,而林传甲完全依照文学研究法的41条门规撰写国文讲义,讲义分16章,以41条门规的前16条所规定的内容为每章的题目,可见其文学史观念是远离现代的。而且林传甲的文学观念也相当保守,他认为元之文格日备,不足比隆唐宋者,更有故焉。讲学者即通用语录文体,而民间无学不识者,更演为说部文体,变乱陈寿《三国志》,几与正史相混,依托元稹《会真记》,遂成淫亵之词。日本笹川氏撰《中国文学史》,以中国曾经禁毁之淫书,息数录之,不知杂剧、院本、传奇之作,不足比于古之《虞初》,若载于风俗史犹可,笹川载于《中国文学史》,彼亦自乱其例耳。况其胪列小说、戏曲,滥及明之汤若士,近世之金圣叹,可见其识见污下,与中国下等社会无异。而近日无识文人,乃译新小说以诲淫盗,有王者起,必将戮其人而火其书乎!34他是尊崇正史和传统诗文的,但对演义、小说、戏曲、传奇及翻译的新小说持坚决的反对态度,认为应该戮其人而火其书,可见其传统文化立场之坚决。由此可见,他虽然遵从《奏定大学堂章程》中的规定,借鉴了日本所辑的《中国文学史》并仿照撰写出第一部影响力最大的中国人自己撰写的《中国文学史》,但他只是在形式、框架和学制上体现出了现代性,在根柢上仍然是坚守传统的大文学观。陈国球先生评价这本被当作文学史的国文讲义是既要照顾‘国文’科的语言文字的知识,修辞成文的写作法则,以至经史子集的基础学识,又要兼顾教学法的讲授,以及乘隙推广维新思潮,以期造就‘有用’之才35,因此它承受不了文学史的任务,但是它在现代意义上的文学形式、文学史框架和现代学制等方面促进了新的文学秩序的形成。
三,古人论文要言,如《文心雕龙》之类,凡散见子史集部者,由教员搜集编为讲义36。京师大学堂没有留下此类讲义,但是姚永朴《国文学》(1910年)和唐文治的《古人论文大义》(1909年)虽然都是标举桐城派散文理论的古代文论选,但其意义可等同于古人论文要言。之后刘师培的《文说》、《论文杂记》和黄侃的《文心雕龙札记》都可视之为此类讲义的继续,而陈中凡的《中国文学批评史》(1927年)、郭绍虞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卷(1934年)、方孝岳的《中国文学批评》(1934年)罗根泽的《周秦两汉文学批评史》和《魏晋六朝文学批评史》(1934年)则都是比较成熟的古人论文要言的辑录,最终发展成为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
虽然中国文学门的模式和学科设置在壬寅学制中都已确立,而且其文学研究法后来演变为文学概论、美学概论及科目,历代文章流别演变为文学史,古人论文要言则演变为中古文学批评,基本接近于文学现代学科设置的文学理论、文学史和文学批评模式;但是中国文学门的正式设置则是在1909年京师大学堂设立分科大学之后,而且这种学科模式和课程设置只是在形式上学习西方学制,在教学内容和知识资源上仍然没有脱离古典文字、音韵、训诂、诗文、经史、理学等传统文化框架,在理论建构上也缺乏思辨性和现代体系性,如上面所述的姚永朴《文学研究法》和林传甲《中国文学史》,其核心思想仍局限于古文理论及传统的文学观念,只是在形式上拙劣地仿照现代学制。这种思想未变、形式先行的转型模式是中国近现代历史文化转型的独特方式,即使在新文化运动的思想启蒙运动中也还是不得不采取这种方式以白话文的语言形式进行文学思想革命,但在思想根柢上仍然难以割弃传统文化思想和资源,最终在国学论争37中再次回潮并得到清算。正因为中国近现代历史文化转型的这种独特性,语言文学教育、学科建制及其与此直接的京师同文馆、京师大学堂等等在文学秩序和文学思想的现代转化中才具有重要意义。
【注释】
1 陈国球《文学史书写形态与文化政治》,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3月,第30页。
2 奕訢《通筹善后章程折》(1861年),高时良《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洋务运动时期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1992年12月,第3页。
3 奕訢《遵议设立同文馆折》(1862年),高时良《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洋务运动时期教育》,第40页。
4 同治帝《著毋庸议张盛藻奏折谕》(1867年),高时良《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洋务运动时期教育》,第8页。
5 丁韪良《同文馆纪》(1907年),高时良《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洋务运动时期教育》,第141页。
6 刘光贲《味经书院时务斋章程》(1895年),高时良《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洋务运动时期教育》,第710页。
7 冯焌光《上海求志书院章程四则》(1876年),高时良《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洋务运动时期教育》,第759页。
8 张之洞《札委知府方功惠等监修广雅书院》(1887年),高时良《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洋务运动时期教育》,第770页。
9 张之洞《创建广雅书院折》(1887年),高时良《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洋务运动时期教育》,第772页。
10 张元济《通艺学堂章程》(1897年),顾明远主编《中国教育大系历代教育制度考(二)》,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6月,第1827页。
11 张元济《通艺学堂章程》(1897年),顾明远主编《中国教育大系历代教育制度考(二)》,第1827页。
12 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姜义华主编《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中华书局1993年,第106-108页。
13 孙家鼐《议复开办京师大学堂折》(1896年),顾明远主编《中国教育大系历代教育制度考(二)》,第1836页。
14 《京师大学堂章程》(1898年),顾明远主编《中国教育大系历代教育制度考(二)》,第1839页。
15 陈国球《文学史书写形态与文化政治》,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3月,第5页。
16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2),中华书局1989年影印本,第35页。
17 《京师大学堂规条》(1898年),顾明远主编《中国教育大系历代教育制度考(二)》,第1844页。
18 《京师大学堂章程》(1898年),顾明远主编《中国教育大系历代教育制度考(二)》,第1839页。
19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6),中华书局1989年影印本,第65页。
20 梁启超《学校余论》(1896年),高时良《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洋务运动时期教育》,第35页。
21 《戊戌变法资料》,第二册,第102页。
22 孙家鼐《奏筹办大学堂大概情形折》(1899年),顾明远主编《中国教育大系历代教育制度考(二)》,第1843页。对此折与孙家鼐《议复开办京师大学堂折》(1896年)的前后矛盾,陈平原在《新教育与新文学》一文中认为孙家鼐对文学课程的有无似乎拿不定主意(陈平原《中国大学十讲》,复旦大学2002年,第106页);陈国球则认为是因为前一奏折撰于大学堂尚在规划的阶段,孙氏在此提出一个源自‘泰西’的分科大学模式;后一奏折却是就已经颁行的课程作出调整,他针对的只是‘普通科’‘功课’太繁重,‘中才以下’的学生应付不来。(陈国球《文学史书写形态与文化政治》,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5页。)从两个奏折及当时的国家和国际形势来看,对文学科的调整并非是拿不定主意,也不仅仅是因为中才以下的学生难以应付繁重的功课的缘故,上文对此作出了解释。
23 《著将同文馆归入京师大学堂谕》(1902年),高时良《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洋务运动时期教育》,第53页。
24 张百熙《进呈学堂章程折》(1902年),璩鑫圭、唐良炎主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学制演变》,上海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233页。
25 《钦定大学堂章程》(1902年),璩鑫圭、唐良炎主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学制演变》,第236-237页。
26 张百熙等《重订学堂章程折》(1902年),舒新城主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上),人民教育出版社1961年,第192页。
27 《奏定大学堂章程》(1904年),顾明远主编《中国教育大系历代教育制度考(二)》,第1914页。
28 《奏定大学堂章程》(1904年),顾明远主编《中国教育大系历代教育制度考(二)》,第1892页。
29 澽鑫圭、唐良炎主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学制演变》(上海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354-355页)中指出:文学研究法、周秦至今文章名家是每星期8个钟点,说文学和音韵学是每星期3个钟点,其他主课都是每星期2个钟点。
30 《奏定大学堂章程》(1904年),顾明远主编《中国教育大系历代教育制度考(二)》,第1893页。
31 姚永朴《文学研究法》,商务印书馆1933年,第2-5页。
32 《奏定大学堂章程》(1904年),顾明远主编《中国教育大系历代教育制度考(二)》,第1893页。
33 胡云翼《新著中国文学史》,上海北新书局1932年,第3页。
34 林传甲《中国文学史》,广州存真阁1914年,第182页。据董乃斌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学史》(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及周兴陆《国人自著的第一部中国文学史》等文考证,最早由中国人自己撰写的中国文学史是窦警凡的《历朝文学史》,于1897年脱稿,1906年出版,全书分为六部分:读书偶得序,文字原始,志经,叙史,叙子,叙集。其中叙集部分是纯粹的中国文学史,全书约4万字,叙集部分仅6400字左右,因此其影响力较小,且没作为教材使用。林传甲的国文讲义与黄人的《中国文学史》都是从1904年开始撰写,但林传甲几个月之后就完稿,1910年由武林谋新室出版,全书7万字。而黄人的《中国文学史》全套29册,共170余万字,历时5年多才完稿,因为其历时过长、册数和字数过多而不易推广,所以其影响力远远小于林传甲的国文讲义。
35 陈国球《文学史书写形态与文化政治》,第59-60页。
36 《奏定大学堂章程》(1904年),顾明远主编《中国教育大系历代教育制度考(二)》,第1893页。
37 罗志田《国家与学术:清季民初关于国学的思想论争》,三联书店2003年。书中第四章专论这一时段语言文字地位上升及文字改革等问题,虽然他认为语言文字直接与民族主义思想,但这种思想启蒙最终却还是把重点放在了语言文字的形式变革问题上,这是中国历史文化转型的一个很奇特的现象,与西方先启蒙后革命完全相反,这也说明外在的文化秩序及文学秩序对清季民初的文学思想及其现代转向有极大的主导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