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对自己作品的阐释不如语文教学参考书来得准确;王蒙说考外孙的语文可能会不及格;陈村质疑儿子一年级课文《秋天到》里庄稼成长的常识,在在表明语文教材的反常。在不少学生厌恶语文教育的同时,司马光用大石头砸缸救出了蜻蛙王子、西瓜太郎、流氓兔,这充满解构邪趣的《Q版语文》迷倒了一大批青少年。说明这几年随着语文教材的改革,用了几十年而不换的教科书爷爷,的确稍有改变,但至今存在的不少问题,是真正关心中国教育的人,不能坐视不理的。
多年来,我搜集了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一世纪初大量的中国语文教材纵向上看,从小学到大学;横向上看,从扫盲课本、军队课本、农民识字课本、监狱课本、佛教语文课本等;从空间上看,从大陆到港台、新马泰华人圈至欧美华文课本等正拟撰写《百年中国语文教材变迁》一书,深知百年来语文教材编写的个中曲折。今单从小女所学的北大师小学实验课本挑几册来说明中小学,尤其是小学语文教材编写方面值得注意之处,以使今后的教材编写更趋优美而合理。
我们的第一课
台湾作家张晓风曾说:今天我送进学校一个纯朴的儿童,明天你将还我一个怎样的青年。因此学校教育,不可不慎之又慎。儿童进校所学的第一课,对于学生有至关重要的影响,正所谓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第一课选择不当,如太过意识形态化甚至党化,对学生有不小的伤害,会影响对语文的学习热情。因为意识形态的东西多半脱不了说教的腔调,说教的腔调因空洞而虚伪,因虚伪而强词夺理。而此种抽象的灌输,不仅让学生不容易理解,而且最终导致学生对学习语文的抵触反感。
为综合考察第一课对学生的影响,以及由此而定下的语文教育基调,目前我正在组织编辑《我的第一课》一书,收入许多对语文第一课有想法的人的文章。自从中国有新式语文教材以来,第一课的选择无疑有了许多变化,但变化中有一种不可更易的一惯性,即看图识字,认识非常简单的字。清末最有名的《澄衷堂字课图说》第一课为天;宣统二年《初等小学堂五年完全科国文教科书》的第一课系人;流沙河先生所学第一课为:来来来/来上学/去去去/去游戏。天亮了/天亮了/起来/快起来/爸爸早/妈妈早/遇见老师行个礼/遇见同学问声好。小小猫/叫叫叫/小小狗/跳跳跳;我的第一课是毛主席万岁;王怡、余杰、范美忠所学第一课为你办事,我放心,华国锋是毛主席的接班人;小女所学的《语文》(北师大实验教材2002年6月第二版)第一课为日月水火山石田土,且配了一首上学歌: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书包?/我去上学校,/天天不迟到。/爱学习,爱劳动,/长大要为人民立功劳。台湾康轩文教事业股份有限公司出版的第一册(2002年7月第二版)第一课为《拍拍手》:拍拍手,拍拍手。左三拍,右三拍,上上下下拍拍拍。大家一起坐下来。
稍作分析便不难看出,四九年后大陆的语文教材编写中,受制于意识形态较重,丧失了教育独立于党派的中立,这对孩童幼小的心灵无疑是极大的伤害。比如我所学的第一课毛主席万岁,无疑是个天大的谎言,从小所受的教育从谎言开始,这是对我心智的愚弄,也是对我求真求知的尊严的挑衅。当然,你可以说我发蒙时是极端的七十年代,那么对照一下台湾和大陆2002年同时出版的语文教材第一课,也不难看出教材编写理念的差别。台湾教材的编写将儿童视为游戏者,除了《拍拍手》以外,接着有《吹泡泡》、《走迷宫》等,而大陆第一课除了认字外,还来一个长大为人民立功劳的抽象说教的上学歌。人民是个什么概念?人民里面个体的利益何在?多少邪恶假人民二字得以公行,多少人的利益乃至生命被人民这个无限正确的大魔洞吞噬掉,让懵懂无知的儿童长大为人民立功劳,用意何在?为自己读书便不行么?把自己打造成器,客观上便是为社会为国家做贡献,胡适先生早就说过争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你们自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四九年后大陆从第一课便开始洗脑(党化、奴化)的教材编写传统至今没有太大改变。当然,从我发蒙时公然的假话到现在小女读书时稍有遮掩的人民,是有一定的改善,但洗脑和愚民的实质,并没有根本的变化,这是我们语文教育中致命伤。
课文设计
课文设计除了内容外,还有儿童接受心理,以及课文如何循序推进诸问题。设若不深加注意,学生的学习效果会打折扣,老师教授起来也无形增加了不必要的难度。我认为小学语文的课文设计,应以儿童善游戏、善模仿的特性入手,所取课文应为儿童十分熟悉的日常生活和人事,便会激发儿童的学习热情。相反,一上来便要其长大为人民立功劳,便会让他遭一闷棍而于学习无补。
北师大实验语文教材,总体说来,系由从浅入深,从感性到抽象,循序渐进,有值得称道之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六册以前基本采取的按学期所属的季节来编写,即秋节开学时,编有关秋天和冬天的故事,而春季开学时则编写春季和夏季的故事。作为课文,这应该是让学习的内容与环境相配合的好举措,易于让学生有身临其境之感。在编排秩序和对孩童的心理适应上,则并非无懈可击。第一册正文里入选了两首诗,一为据《补唐书骆侍御传》所说骆宾王七岁时写的诗《咏鹅》,另一首为易题为《锄禾》的李绅《悯农》诗的第二首。前者入选符合儿童心理,后者入选第一册我以为太早,应该在二、三册为宜。理之入诗,佳者甚少,但李绅这诗因为关涉农事,在农业中国,历来被拿作为教幼童的诗篇,但我认为讲道理的诗应该稍微延后为宜。当我从网上看了各位老师甚至包括特级教师方景星讲《锄禾》所做的讲课设计后,就更加坚定了我的想法。复次,李绅此诗正题应为《悯农》,易为《锄禾》固然明白了,但对体会作者的原意却有损伤,因为标题完全成了没有感情倾向的客观叙述。如果能这样改易的话,那么《悯农》诗其一春种一粒粟,秋成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是否可改易为《春种》呢,我认为这是不妥当的。而从儿童易于接受、老师易于教授的角度来看,台湾《国语》教材则做得更好,因为他们的课文,不是明目张胆地来说教,而是寓教于乐、寓教于趣。
三年级第六册的《尊重与平等》(以下所举课文,若非特别标明,均出自北师大实验教材)一单元中有一课叫《这样的规矩不能有》,讲五十年代国务院副总理、国防部长彭德怀听说北海公园游人很多,便想到北海公园去看看。去了后却见北海公园立着牌子,上写休息。彭德怀问是不是你们把群众赶跑了?,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么大一个公园,我们来了,别人就不能来?这个规矩不能有!这是一篇好的课文,有较强的现实针对性,但问题却设计得止步不前,让平等与尊重的主题大打折扣。‘这个规矩’指的是什么规矩?彭总为什么说‘这个规矩不能有?’这只是止于对课文的事实描述,不利于培养孩子深入思考问题的能力,倘若再加上一个问题:小朋友们看到过这种事情没有?你对这事怎么看?我认为更能让他们深临其境地感受到尊重与平等的重要。像彭德怀这样较富有平等与尊重意识的领导毕竟是少数,而且如果仅止于目前的问题,反而会流于歌颂大人物彭德怀的层面。好像平凡如我们理所应当得到的尊重与平等是大人物施舍的,不仅不利于深刻领会尊重与平等,反而可能会在儿童的意识里埋下神化领导人的意识,与教材编写的初衷背道而驰。
课文的取舍是一门真正关涉教育实质的学问。就我所看的北大师教材中,前六册有不少课文粉饰现实,如对当今农村苦况没有真正的反应,反倒是说生活多么美好,这不是我们生活事实的全部。乔羽的《让我们荡起双浆》,作为老歌有怀旧作用,但其间所透出的写作时代的局限,是毋庸置疑。我问你亲爱的伙伴,谁给我们安排下幸福?幸福生活,哪个能替我安排?有这样的人么?有不少人努力工作,还食不裹腹,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这样粉饰现实,欺哄民众的歌词还入选教材,是令人遗憾的。另外,取课文取舍时有些技术因素也不能忽略。如一年级下册选杜甫的《春夜喜雨》,作为五律只录四句,而不标明节录,这不是恰当的做法。我教女儿读唐诗,讲到杜甫《春夜喜雨》,她说我错了,书上只有四句,我查看了课本,费了好大劲才说服她,因为她相信教材。再者,北师大实验教材的量,明显偏多,老师和学生都觉得有过量之歉,同是一年级一册,北大师的有十七个单元28课,而台湾的《国语》前十周只教说话及注音符号,而课文只有短短的八课,即为一学期。两者之间量的差别悬殊,应该引起大陆教材编写者的思考。我们一直在主张减少学生的负担,教材编写恐怕也是一个不可缺少的方面。
教材的综合与互补
新式教科书的早期编纂,是什么知识都往里装,完全是大杂烩。其中的弊端是庞杂无头绪,但也并非毫无可资借鉴处。现代教育使得各学科分工越来越细,但教育在基础阶段是否越分越细越好呢?我看未必。小学一开始便是语文、数学、英语、美术、思想品德等等,我认为至少英语、思想品德至少是不必有的。英语并非一定学得越早越好,世界上恐怕没有第二个国家像中国这样古怪,改革开放以前视英语为怪物,现在则视英语为圣物,人人被迫必学,一个都不能少。但实际上英语教育对中国带来的负面作用,因大部分人所学英语没有用途而效率低下,因处处必考英语(比如所有职称评定的英语考试)耗费许多中国人的青春和才智,真是毁人不倦,说大部分中国人所学的哑巴英语和聋子英语堪称民族灾难,实不为过。但官方没有丝毫反思和改易的迹象,令人扼腕长叹,中国真是个奇怪到让人伤心的国家。
一个人的品行,自然是很重要的,但怎么培养一个人良好的品行,却并非用思想品德这种专门课程来培养。从小到大的德育课(思想品德),充斥着假话、大话、套话、空话,成为谎言的温床,在我看来,不仅无培养人的良好品行之效,反倒是有降低民族素质之嫌,培养许多人的恶行。官方设一门思想品德课的潜在意思便是,人是可以改造的,思想是可以统一的。这样虚妄的想法,几十年来已经证明而且必将进一步证明它的失败和可笑。教育在线网站上有一位江苏的校长许新海到澳大利亚考察后,看到的是澳大利亚各学校不仅没有什么思想品德课,而且就是一般课连所谓教材都没有(譬如可以用扑克来讲数学),但并不妨碍澳大利亚的教学质量,以及学生的优秀。品德之教育,他们是贯穿在各学科之中,既在知识的学习中培养了品行,又节约了教育的成本。事实上,各科里不时会有品德的内容穿插其间,如前述李绅之《悯农》,难道不是一次反对浪费、珍惜粮食、关怀弱势者的道德教育么?非得进行令人生厌的道德说教,对学生进行长期不懈的道德绑架,才符合我们教育中的虐待倾向,从而培养学生的受虐心理,以便达到奴化的目的吗?!台湾《国语》(前述席轩文教出版)不像北师大教材里随处可见大词,比如第一册里的《门开了》:门开了,爸爸妈妈回来了。门开了,哥哥姐姐回来了。门开了,大家的笑声都回来了。没有道德说教,而孩子受到的教益却不会比那些干瘪无味的道德说教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