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门宴》中有沛公旦日从百余骑来见项王的句子。其中从字,多被解释为使动用法,译成使跟从的意思。如郭锡良主编《古代汉语》、东北师大中文系编《古代汉语》都采用了类似的说法。
单从文义看,做如是解并无不可,但若从语言实际出发,以科学、准确地阐释词义的标准来衡量,则大有商榷的必要。因为从字在文言中不仅有跟随、跟从义,也有率领、带领义。请看下例:
宋赵与时《宾退录》一僧云:‘夜宿瓜洲,梦官人服银绯,跨马,导从数十,履江水如平地,心异之,问为谁?从者曰:陈殿院赴召也。’
文中两处用到从,但意义却正好相反。前一从字正是率领、带领义,所以才与导连文并用,构成同位关系。如果再同后文中的从字联系起来分析,结论就会更加清楚。从者即跟随者,指的正是上文的数十人,而数十在结构上正为导从的受事宾语。因此导从之从也必须讲成率领、带领不可。讲成使动用法,理解为使跟从则使导字无法落实。可见从字确有率义。因此,在古代文献中,在使用从处,也常常径以率字代之,如:
《韩非子难三》:知氏最强,灭范、中行而从韩、魏之兵以伐赵。
其中从字,在《说苑》和《太平御览》中,都写作率。特别是在《韩非子》同书中的《十过》篇里,对此事也有记载。文与《难三》同,但在用从处,也用了率字,如:
张孟谈见韩、魏之君曰:臣闻唇亡齿寒,今知伯率二君而伐赵,赵将亡矣
故裴学海先生曰:古谓率曰从。当然,仅凭上面所举的宋代文中的例子,加上几条异文的材料还嫌证据不足。其实在古代文献中,从当率讲,绝非偶一用之的现象,随手翻翻古籍,还能见到许多例子,而且从先秦、汉魏直至唐宋的文献中都能找到。如:
《庄子盗跖》: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
《战国策赵策》:知伯从韩、魏兵以攻赵。
《史记李将军列传》:广乃遂从百骑往驰三人。
三国曹植《苦思行》:策杖从我游,教我要忘言。
唐薛用弱《集异记裴通远》:车中有老青衣,从四小女。
从这点看,把从理解为活用,看作使动用法,讲成使跟从,也是很难成立的。因为活用是指一个词在具体语言环境中,临时具有了某种语用特征或意义的情况,而从有率义,却是语言实际中一种常见的、普遍的现象。按照王力先生例不十,法不立的原则,从有率义也该是毫无疑问的。
在《淮南子》一书中,我们还见到了这样的例子:乌鹊之巢,可俯而探也;禽兽可羁而从也。高诱注:从犹牵也。这为我们认识从有率义,又提供了一个非常可靠的间接例证。很明显,牵义正是在率义基础上引申出来的,不过是一个用于人,一个用于兽罢了,但二者间的意义关系还是十分清楚的。
至于从词义系统看,从字何以由跟随、跟从义引申出率领、带领义?道理很简单,因为从和率是同一行为整体中不可分割的有机组成部分,二者既相对立,又互关联,是相对而存在的。没有率就没有从,没有从也就无所谓率。所以反映到词义发展中,就可能由此而及彼,或由彼而及此,使两个看似矛盾的词义共存于同一个语言单位中,即所谓正反同词现象。在古代汉语中,这种情况是极为常见的,如:买有购买义,又有出售义;贷有借出义,又有借入义;伐有攻打义,又有被打义,都属此类。按照这个思路,我们又考察了率字,果真也有从义,如:
《尚书舜典》:蛮夷率服。孙星衍疏:蛮夷循服。
《资治通鉴唐德宗贞元元年》:一夫不率,阖境罹殃。胡三省注:率,循也。不率,谓不循上之教令也。
《逸周书大匡解》:以诏牧其方,三州之侯咸率。孔晁注:率,奉顺也。
《旧唐书懿宗纪》:西戎款附,北狄怀柔,独惟南蛮奸宄不率。
宋陆游《上殿札子》之三:年谷娄丰,四夷率服。
清吴炽昌《客窗闲话公大将军延师》:敬以幼子属先生,有不率教者,骂责之。
其中率都是从义。在有些文中,率与从则径直用在一起,如:
《诗经小雅采菽》:平平左右,亦是率从。
南朝梁武帝《断酒肉文》:令行禁止,莫不率从。
唐柳宗元《平淮夷雅》方城:孰是蔡人而不率从。
宋司马光《论横山疏》:是以诸侯怀德畏讨,莫不率从。
可见,率可用为从,从可用作率,在词义系统上都是持之有据的。
但令人遗憾的是,古代和现代很多权威性汉语辞书,在从字条下,都没有注出率领、带领义。如《经籍篡诂》、《康熙字典》、《中华大字典》、《中文大字典》、《辞源》、《辞海》,乃至新编《汉语大词典》都是如此,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失误。1987年出版的《汉语大字典》,在从字条下注出了率领、带领义,虽仅举两例,仍不失为明察,堪为称道。
但叫人不解的是,1991年编《高级中学语文课本(第二册)》在《鸿门宴》沛公旦日从百余骑来见项王一句下,仍沿续了旧的提法,把从解释为以跟从的意思,实在令人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