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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精的流变(3):何时成精

狐狸精的流变(3):何时成精

先讲一个《史记》中故事:秦二世元年七月,朝廷发九百人戍渔阳,陈胜、吴广都是屯长。队伍行进到大泽乡时,下起了大雨,道路被阻。这些人不能如期赶到,按秦朝的法律,都得斩首。于是陈胜与吴广商量:赶去渔阳是死,不去也是死,干脆起义,轰轰烈烈地干一场算了!吴广表示同意,于是找来占卜的人算算凶吉。卜者告诉他们:举事肯定成功,但为了使众人信服,还得借助一下鬼神。陈、吴二人便装神弄鬼,在一块帛上写了陈胜王,放在鱼腹中。士卒买鱼烹食,发现鱼腹中的帛书,大为惊异。吴广又在一个晚上,躲在附近的破庙里,燃了一堆篝火,然后学着狐狸的声音叫:大楚兴,陈胜王。

这是《陈涉世家》的一段情节,此文因被选入中学课本,所以广为人知,但对于吴广学狐鸣一事,注意的人可能不多,然而在狐狸精的历史中,这个细节却是意味深长的。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如是我闻四》说:(狐精)三代以上无可考,《史记陈涉世家》称篝火作狐鸣曰:‘大楚兴,陈胜王。’必当时已有是怪,是以托之。晚上燃篝火作狐鸣,固然是装神弄鬼,但之所以采取这样的手段慑服人心,则说明当时人们已相信有这种东西的存在。纪晓岚以为,这个细节间接证明了狐狸精的出现,但此时的狐狸精是怎样的形象,并不能明确。虽然狐鸣作人语,我们却不能由此认为当时狐狸精就已变成了人。到了汉代,狐狸精的人形渐渐出现了:

栾书冢,棺柩明器,朽烂无余。有一白狐,见人惊走。左右遂击之,不能得,伤其左脚。其夕,王梦一丈夫,须眉尽白,来谓王曰:何故伤吾左脚?乃以杖扣王脚。王觉,脚肿痛生疮,至死不差。

西汉刘歆《西京杂记》

北部督邮西平郅伯夷,年三十许,大有才决,长沙太守郅若章孙也。日晡时到亭,敕前导入且止。录事掾白:今尚早,可至前亭。曰:欲作文书,便留。吏卒惶怖,言当解去。传云:督邮欲于楼上观望,亟扫除。须臾便上。未瞑,楼镫阶下复有火。敕云:我思道,不可见火,灭去。吏知其必变,当用赴照,但藏置壶中。日既瞑,整服坐,诵《六甲》、《孝经》、《易》本迄,卧。有顷,更转东首,以拏巾结两足,帻冠之,密拔剑解带。夜时,有正黑者四五尺,稍高,走至柱屋。因覆伯夷。伯夷持被掩之,足跣脱,几失。再三。以剑带击魅脚,呼下火上,照视之,老狐正赤,略无衣毛。持下烧杀。明旦,发楼屋,得所髡人髻百余。因此遂绝。

东汉应劭《风俗通义怪神篇》

人的形象还比较模糊,第一则故事中白狐只是托梦成了一个须眉尽白的男老人。第二则故事中作祟的狐狸精,也只是在夜色里表现为正黑者四五尺,稍高,走至柱屋。似人非人的样子。一旦被郅伯夷捉住,火光之下则是老狐正赤,略无衣毛。

从现存的文字材料看,最早一批完全成人的狐狸精出现于晋代成书的《搜神记》:

吴中有一书生,皓首,称狐博士,教授诸生。忽复不见。九月初九日,士人相与登山游观,闻讲书声,命仆寻之。见空冢冢群狐罗列,见人即走。老狐独不去,乃是皓首书生。

《搜神记》

句容县麋村民黄审,于田中耕,有一妇过其田,自( )上度,从东适下而复还。审初谓是人,日日如此,意甚怪之。审因问曰:妇数从何来也?妇人少住,但笑而不言,便去。审愈疑之。预以长镰,伺其还,未敢斫妇,但斫所随婢。妇化为狸,走去。视婢,奶狸尾耳。审追之不及。后人有见此狸出坑头,掘之,无复尾焉。

《搜神记》

另外,《阿紫》、《吴兴老狸》、《张茂先》诸篇,也都有鲜明的形象和生动的故事。《老狸》一篇,则托西汉事:

董仲舒下帷讲诵,有客来诣。舒知其非常。客又云:欲雨。舒戏之曰:巢居知风,穴居知雨。卿非狐狸,则是鼹鼠。客遂化为老狸。

《搜神记》

因此,可以认为,狐狸成精变人的过程开始于战国后期和秦代,发展于两汉,完成于魏晋。非但狐狸,其他动物精怪的成人,大约也是这个时期。

狐狸精的出现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事件,它之所以能开花结果,完全是因为一粒古老的思想种子落入了肥沃的文化土壤,有了适当的湿度和温度,才发出芽来。这种土壤就是开始于先秦、成熟魏晋的成仙思想,作为狐狸精观念的思想背景,成仙思想在很多时候被称为神仙道的产生、发展和形成,与狐狸精生成的时间段正好是吻合的。

在前面我们说过,狐狸成精的首要条件是年寿长久,物老成精的观念在王充、许慎等人的著作中都有转述。分析几则早期狐狸精故事,也可以找到相应的细节:《西京杂记》梦中出现的狐狸精是须眉皆白,显然是位老人。《神怪篇》的老狐略无衣毛,就是说老得连毛也差不多脱光了。《搜神记》之吴中书生也是一老狐,变也只变成皓首书生;而跑到董仲舒帷下听讲的不速之客,也是老狸。那么,为何成精就必须老?物老为什么就能成精呢?因为,它来源于成仙思想中长生不老的观念。

成仙理论的核心是长生不老,修仙之人的终极目的也是长生不老。由于生本能的驱动,人总是喜生而恶死,用俗话说就是好死不如赖活。生而必死,对于现代人而言,是很容易理解的问题。但是在古代,尤其在遥远的古代,人们对这个问题的理解却很不确定,在原始人的观念里,死或许只是偶然的事件,如果不是被野兽咬伤,如果不是从山上摔下,如果不是被敌人诅咒,如果那么,人或许是可以不死的:

在原始民族中间,常常把我们看来是最自然的死亡归咎于神秘原因的作用,原始人完全不顾一切似乎明显的事实而把死亡看成是横死。在这一点上,最明显地表现了我们的智力习惯与原始人的智力习惯之间的差别。

列维布留儿《原始思维》

因此,古人首先是有长寿的愿望,我们在《诗经》中就可以找到永锡难老(《诗经鲁颂泮水》)、称彼兕觥,万寿无疆(《诗经豳风七月》)、作召公考,天子万寿(《诗经大雅江汉》)这样的颂词。其次,便有对长生不老的追求,这种追求开始的时间肯定很早,但到战国时汇成了一股寻找不死之药的热潮,而且社会上出现了一大批以此为业的方士,名入《史记》的人物就有乐距公、石申夫、侯生、徐福、韩终、宋毋忌、正伯侨等等。秦汉两朝,政治上最有作为的皇帝莫过于秦始皇和汉武帝,而恰恰是这两个人,长生不老的欲念也最为强烈。大约一个人的占有欲和征服欲越强烈,在现实的世界里越成功,就越希望长命百岁。秦始皇的两件人生大事,其一是扫平六国,其二就是求仙问药,徐福、韩终、侯公等方士都得以在大秦帝国登堂入室,被他奉为上宾。他还派遣徐福带着数千童男童女入海求仙人找不死药:

齐人徐巿(福)等上书,言海上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州,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许巿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之。

《史记秦始皇本纪》

汉武帝刘彻在历史上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著名,自己却深信神仙之事。他当皇子时被封为胶东王,在山东时很可能就与方士们有来往,后来当了皇帝,尤敬鬼神之祀。司马迁对他本来就有意见,在这件事上又很看不惯,一篇《孝武本纪》几乎被写成了《孝武求仙记》。一个叫李少君的方士对武帝吹牛,说自己曾游海上,遇见仙人安其生,吃过像瓜一般大小的仙枣,武帝就派人入海去找安其生。后来李少君死了,武帝居然以为他不是死了,而是尸解成仙了。李少君之后又来了一个方士栾大,这家伙敢为大言,也说自己往来海中,见过神仙,于是被武帝拜为五利将军。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当时社会上求仙问药的风气非常浓厚,海上燕、齐之间,莫不扼腕而言有禁方,能神仙矣。直到快七十岁时,武帝才有所醒悟,说自己为方士所欺,但这时他已当了整整四十五年的求仙皇帝。

对于人能否长生不老这个问题,汉代人已有不同的认识,就武帝本人而言,七十岁之前迷,七十岁之后才明白节食服药,差可少病而已(《资治通鉴卷二十二》),长生不死却是不可能的。东汉人王充在《论衡》中对这种思想也进行过批评:物无不死,人安能仙?然而王充的批驳恰恰也从反面说明了这种观念在当时的流行。事实上相信人能成仙者一直大有人在,那些游于江湖、出入宫廷的术士中,当然有以术邀宠的骗子,也有真心求仙的信徒。他们不断求索前行,改进方法,总结经验,到汉末形成了诸多门派,而影响最大且对长生不老的追求最为执着的就是金丹道。

汉代前期,求仙的主要办法是到海里去找不死药,然而哪里有不死药可找?于是,到了东汉后期,金丹便作为不死之药的替代物出现了。不死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金丹则是完全通过炼而得到,因此金丹道的出现,表明中国人对成仙的追求进入了更为主动的时期。金丹对长生不老的作用被一些道士描绘得神乎其神:

巨胜尚延年,还丹可入口,金性不败朽,故为万物宝,术士服食之,寿命得长久。土避于四季,守界定规矩,金沙入五内,雾散若风雨,熏烝达四肢,颜色悦泽好,发白更生黑,齿落出旧所,老翁复丁壮,耆妪成姹女。

魏伯阳《参同契》

东晋的葛洪,是一个深信人可以长生不老的炼丹家和学者,其大作《抱朴子内篇》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和深度论述了仙人不死、神仙可求的思想。他在论述人可以长生不老时采用了两种论证方法:其一,反例证法没有见过仙人就否认仙人的存在是不对的。浅识之徒,拘俗守常,咸曰世间不见仙人,便云天下必无此事。夫目之所曾见,当何足信哉?其二,不同类比较法既然松柏可以常青,龟鹤可以延年,人当然也可以长生久视。在进行这项论证时他首先假设了一个论敌对自己诘问:你说龟鹤的年寿可达千年,但没有人伴随它们度过千年,那么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这只龟或者这只鹤就是千年的龟鹤呢?葛洪随之展开了一段非常有意思的反驳:

《玉策记》曰:千岁之龟,五色具焉,其额上两骨起似角,解人之言,浮于莲叶之上,或在丛蓍之下,其上时有白云蟠蛇。千岁之鹤,随时而鸣,能登于木,其未千载者,终不能集于树上也,色纯白而脑尽成丹按《玉策记》及《玉昌经》,不但此二物之寿也,云千岁松树,四边批越,上杪不长,望而视之,有如偃盖,其中有物,或如青牛,或如青羊,或如青犬,或如青人,皆寿万岁。有云,蛇有无穷之寿,猕猴寿八百岁变为猨,猨寿寿五百变为( ),( )寿千岁。蟾蜍寿三千岁,麒麟寿二千岁。腾黄之马,吉光之兽,皆兽三千岁。千岁之鸟,万岁之禽,皆人面而鸟身,寿亦如其名。虎及鹿兔,皆寿千岁,寿满五百者,其毛色白。熊寿能五百岁者,则能变化。狐狸豺狼,皆寿八百岁。满五百岁,则善变为人形。鼠寿三百岁,满百岁则色白,善凭人而卜,名曰仲,能知一年中吉凶及千里之外事。如此比例,不可具载。

《抱朴子内篇对俗》

举了如此多的例子,无非要说明千年万年的动物或植物是可以辨认的,因为它们会出现种种异像,使自己和一般的动物区别开来。葛洪使用的这个论据,实际上就是汉代流传下来的物老成精的观念。从这段文字中我们还可以看出,什么物变成什么精似乎还有一定的对应关系,并不是随意发生。如树老成青牛、青羊,鸟老则人面鸟身,狐狸豺狼到了五百岁就可以变为人形。

要特别注意,在这段论述中,成精并不是作为物老结果出现的,而是作为物老的论据出现的,换句话说,葛洪并没有证明物老为什么能成精,而是反向证明了物成了精所以它很老,成精是作为物老的证据出现的,这说明在葛洪的论证中,成精是一个不言而喻的前题,是一个无须证明的公理,因而也充分说明在当时人的观念中成精已作为一种大众认同的现象而存在。从因果关系看,成精是物老的结果,但我们可以肯定地说,科学的现实中是不存在物老成精这类现象的,因此也不存在这样的因果联系,这样的关系只能在人的观念里产生,而物的长命百岁在葛洪等人的思想中是一个预设的结论,所以成精便作为一个逻辑前提出现了,成精对物老的证明又通过不同类比较的方法间接地证明了人的长生久视。因此,物的成精是人的成仙所需要的一种旁证而已,是求仙思想一个的投影。当求仙思想发展完备的时候,物也就成精了。不但狐狸,其他很多东西,成精的时间都是差不多的。

求仙理论的第一个集大成者葛洪是东晋人,第一批被记录的狐狸精也出现在东晋,上文引述的几篇狐狸精故事都出于东晋干宝的《搜神记》。干宝其人对鬼神精怪之事深信不疑,写作此书也是为了发明神道之不诬。从干宝的自述和行文的风格分析,《搜神记》是记录而非创作,则说明当时神仙思想、精怪观念以生动的故事形式在民间广为流传。干宝的兴趣在撰集整理,非以论理见长,但对精怪的出现也试图作出了自己的解释:

天有五气,万物化成。木清则仁,火清则礼,金清则义,水清则智,土清则思,五气尽纯,圣德备也。木浊则弱,火浊则淫,金浊则暴,水浊则贪,土浊则顽,五气尽浊,民之下也。中土多圣人,和气所交也;绝域多怪物,异气所产也。苟禀此气,必有此形;苟有此形,必生此性应变而动,是为顺常;苟错其方,则为妖眚。故下体生于上,上体生于下,气之反者也;人生兽,兽生人,气之乱者也;男化为女,女化为男,气之贸者也。

《搜神记卷十二》

若从哲学上分类,干宝应该是一个朴素的唯物主义者,他认为世界的本源是有形物质气,世界的种种现象是气的变化,和气生圣人,异气出怪物。千岁龟鼋,能与人语;千岁之狐,起为美女;千岁之蛇,断而复续;千岁之鼠,而能相卜。等等,都是气化的结果。气化的解释是当时很流行的一种哲学理论,它的模糊性和包容性让使用者有很大的发挥空间,葛洪也有所涉及:身劳则神散,气竭则命终。根竭枝繁,则青青去木矣。气疲欲胜,则精灵离身也》(《抱朴子至理》)在这个问题上,干宝的思路和葛洪是高度一致的:精怪的存在是勿庸置疑的,自己的理论工作只是给它一个看上去比较合理的解释而已。

狐狸成精了,开始了它一千多年风华绝代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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