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多年前,孔子给他的弟子: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上了一堂很有意思的课。这堂课的话题是“各言其志”,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谈谈“理想”。孔子特别善于调动学生发言的积极性,该是当今所谓热门的启发式教学的鼻祖了。孔子曾有言:“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意思是说,学生不到苦思不解的时候,我不去开导他;不到想说又说不出来的时候,不去启发他。从某种意义而言,也就是在课堂上最为充分地留给学生发言的空间,让他们展示其各自的性格特点。
孔子的开场白,或者说导入语言简意明。他说,你们不要认为我的年纪比你们大一点,就有什么拘束,该说的就说,畅所欲言。如此诚恳的表白,表现出来的是“万世师表”的慈祥、近人的非凡气度,孔子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要创设一个宽松的教育氛围,消除与此不和谐的紧张情绪。接下来,孔子便直奔课堂教学的目标,抛出预先设置的一个问题:你们平时都抱怨没有人了解你们,现在,如果有人试图了解你们,重用你们,那么,你们打算做些什么来证明你们自己呢?
率先发言的是子路,子路长期追随孔子,护佑其侧,是孔子身边十分活跃的人物。他的年龄只比孔子小九岁,对孔子的心性及教学的方式早已烂熟于心,在孔子的面前,他无须掩掩藏藏。史书上说,子路性格耿直好勇,敢说敢为。而他这一性格特点的养成,无疑与孔子对其平时方方面面的肯定有着密切的关系。正是源于此,子路的发言才充满着一种自信,而这种自信又源于他自身的能力:“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谨;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这一番慷慨陈词,掷地有声,虽有“不让”之嫌,然而那荡漾其间的浩然之气进取精神,倒也先赢了几分人生的意气。
子路与孔子曾就“为政”有过一次交流,孔子以为“为政”应首先从正名开始,子路当即反讽:“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惹得孔子大动肝火:“野哉,由也!”这一故事也印证了子路那极为鲜明的个性特征。
孔子笑了,这笑意味深长。虽然笑中含有委婉地批评,但更多的是一种会意。对于子路的才干,孔子曾有过肯定:“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在孔子的心目中,对于如何治理一个“千乘之国”也曾有过他自己的设计:“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而子路所说的,无疑暗合了孔子内心深处的那幅蓝图。当然,孔子的这番心思,是不会溢于言表的。他不希望自己的学生就某一个话题的认识同出一辙,他更注重学生个性的发展,以迎合社会不同层次的人才需求。
子路的张扬,使得空气显得凝重了一些。冉有是在孔子点名之后发言的,较之于子路,他的态度要谦虚慎重得多,说话的语气也委婉得多。他以为自己只能在“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这样的小国治理中,使百姓富足,至于对众人礼乐方面的教化与熏陶,自己的能力不够,只能另请德高望重的君子了。其谦和之态可捧可掬。
接下来发言的是公西华,也许由于年龄最小的缘故,他更是“笃雅有礼”。据考证,当其时,公西华才18岁左右,“非曰能之,愿学焉”,在师长与学兄前,他表现得谦逊好学,吐语也极为雍容得体。“愿为小相焉”心中有大志,偏又毫不矜夸,只以“小相”自许,虽年少却沉稳,也就多了几许的可爱。
最后一个发言的是曾皙,他的个性更是力透纸背。他的高雅,在于瑟不离手,当学兄学弟各言其治国大志时,他只是一味地浸沉在自己的音乐中,让那音乐之声,渗进自己的肌肤,流进自己的血液,颇具视功名荣利如轻风的逸士风采;他的潇洒,是当孔子点到他的名字时,他才用弹琴的手指在弦上一拢,琴弦“铿”然一声,实在是稀声的大音。“异乎三子者之撰”,坦坦荡荡,不伪不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他既不讲治理国家,也不讲出使会盟,而是描绘出一幅极富有诗意的生活图景:春天来了,脱去了臃肿的冬装,穿上舒适的春衫,约上几个志同道合的挚友,带上几个活泼好动的少年。涉水于沂河,洗去冬日的沉闷;沐浴于轻风,感受春日的和煦。然后弹着琴,唱着歌,走向回家的路。这是曾皙心中的理想境地,是去除了一切俗念之后,精神与自然全然合拍的放松。汪曾祺老先生也曾直夸这段文字的美,以为“曾点的超功利的率性自然的思想是生活境界的美的极致”。
这种理想的境界,何尝不是孔子一生孜孜不倦追求的“礼治”的最高境界,完全是孔子构想的“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使万物莫不遂其性”的太平景象的生动再现。于是,“吾与点也”的赞叹之声,也就脱口而出了。
孔子一生游说于列国之间,“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当“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心痛缠绕了他的周身,也就有了“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恬退避世的想法,虽然也有过“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的自我安慰,但心中的火种未灭。于是,曾皙的一番话也就必然燃起他心中的烈焰,使他感慨万端了。
教师点化了学生,学生又感染了教师。教与学在二千多年前的孔子的课堂上达到如此高度的统一,实在是难能可贵。而课堂上学生个性的如此张扬,又全在于孔子平时教学中一种教育理念的渗透。
难怪他的弟子颜渊如此叹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