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敏先生创作的诗篇,很多是自由诗作品。如她的名作《金黄的稻束》、《流血的令箭荷花》等,都是不受格律约束的诗。因此,她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一位自由诗诗人。
但是,人们也许还没有注意到郑敏对格律的重视。似乎,越到晚年,她越重视格律。她对诗的格律有着非常特出的见解,1999年,她在《郑敏诗选序》中说:对于一个真正的诗人,‘不自由’永远是创作的必要前提。所谓不自由,就是格律规范。她认为格律是真正的诗人进行创作的必要前提。请注意真正的诗人的提法。我感到,把格律放到如此重要的地位上,这在中国现代诗人中是极为少见的。郑敏的诗歌理论与她的诗歌创作几乎同步。她早年创作的十四行诗,除了段式结构、诗行数有规定外,几乎类似于自由诗。而她晚年的十四行诗,往往增加了格律因子,比如运用了韵式,甚至顿数。由于她在创作实践中越来越深地融入与格律的亲和力,她对格律之内在驱动力的认识也越来越明确而深刻。这使她在理论上对格律作出了前人未曾作出过的判断,从而使诗歌格律的理论剖析达到了新的高度。
郑敏关于格律的理论贡献在于她运用辩证思维,跳出内容决定形式的思维定势,指出形式对于内容的反作用。闻一多曾说过,诗有格律就像舞者戴着镣铐跳舞。镣铐对于舞者能起什么作用,读者可以发挥想象。我曾说过:写严谨的十四行诗在开始的时候确是‘戴着镣铐’,但等到运用纯熟时,‘镣铐’会自然地不翼而飞,变成一种‘自由’,诗人可以‘舞’得更得心应手,潇洒美妙。这是我对格律的理解。但是恐怕依旧没有触及根本。我还曾说过:格律规范向作者提出了作品必须凝练、精致、思想浓缩和语言俭省的要求。一首有严格的格律规范的短短的十四行诗,往往能包含深邃的思想和浓烈的感情,往往能体现出饱满的诗美,这不能不说也与形式对内容所起的反作用有关。(见《汉语十四行体诗的诞生与发展》)这样的论析,稍稍接近了问题的实质,但依然是浅层次的理解。郑敏的分析,比我的论析远远深入一步,可以说是一种经典的论述,她说:形式的不自由往往迫使诗人越过普通的思路,进入一个更幽深隐蔽的记忆的深谷,来寻找所需要的内容,这样就打断了单弦的逻辑推理式的思维,而在无意识的海底挖掘出久被自己遗忘了的一些感受和感情沉淀。诗的格律可以助你,迫使你打开自己灵魂深处的粮仓。这里,郑敏把格律同潜意识联系起来,认为格律是推开单弦的逻辑推理式思维的膂力,是挖掘潜意识海底世界感情沉淀物的手掌,是开启灵魂深处粮仓大门的电钮。她两次使用了迫使这个词儿,用来说明格律对诗人所起的强制作用,而这种强制不能理解为一种勉强,而应体会为从必然王国到达自由王国的甬道。郑敏进一步解释说:格律如同一个要求十分严格的艺术导师,不让学生在创造上偷懒,就便。格律不断地对你提出要求,在你的创作中成为一个监督的第三者。我认为,郑敏的以上论述应该被视作一切诗歌格律之运用的理论总结。在格律这个艺术导师的监督下,真诗才能产生。她说:流畅、恰当、异彩等品质只有在满足格律的条件下才会诞生,诗的深度也因此增加了。她反复论析说:诗的格律使诗人只有在克服不自由的设障后才真正放出能量,而不是信手拈来。她作出一个非常高明的比喻说:没有‘高度’的跳高还有什么挑战和破纪录的喜悦呢。这个跳高的比喻和闻一多的戴着镣铐跳舞的比喻在诗歌理论史上前后辉映,相得益彰。而我认为,郑敏的比喻更切中肯綮,直达要害。
但是,这里是否也产生一种悖论?即:既然只有在格律规范下才能产生真诗,那么,作为格律诗之对立物的自由诗,就不能产生真诗了?对此,郑敏自有她的阐述,她在作了跳高的比喻之后说:只是自由诗的标竿是隐形的,也是更难跃过的,因此常被一些艺术感不强的作者和读者忽视了;而格律诗却是明显的挑战,迫使你更难忽视和藏拙。这里,郑敏的论析是真正卓越的辩证思维!自由诗作为一种跳高运动,其标竿是隐形的,并不是不存在。而且,这种隐形的标竿是比有形的标竿更难越过的,可惜常常被忽视了!这种隐形标竿是什么?应该说它就是自由诗的音乐性,它的内在节奏,以及它作为诗所必须具备的与内容紧密联系的形式上的各种品质。艾青提倡诗的散文美,并且指出散文美决非散文化。我想,这种散文美与隐形标竿有某种类似,或者异曲同工。西方自由诗崛起后,有论者为之辩护,说:无形式本身即一种形式(Formlessness is itself a form)。这是因为,作为格律诗之对立物的自由诗,它没有形式。但这无形式是相对的而非绝对的。相对的无形式,实即一种隐形的形式,也就是隐形的标竿。要越过它比越过有形的标竿更难。但它又有弱点,就是:易于被忽视,易于藏拙。这就是郑敏的辩证法。可以说,她把格律这个东西剖析得淋漓尽致了。
那么,作为诗人,郑敏以写自由诗为主还是以写格律诗为主?这难以下断语,这种判断也没有多少意义。但我作为读者,却在郑敏的自由诗中读到了格律,在她的格律诗中读到了自由。不妨以她晚年的诗《记忆的云片》组诗为例作一点分析。这组诗中的第一首《儿童的智慧》,是四个诗节,每节四行,各节的韵式均为交韵:ABAB、CDCD、EFEF、GHGH。每行有顿数。所用的叶韵字比较灵活,轻音字(如寂寞的中的的)与重音字(如箫笛的笛)可以相押。有时跨行(enjambment),在行末中断而语气未断处的字,也可入韵。每行的顿数只有大致的规定,有的四顿,有的五顿,有的六顿。但不少于四顿,不多于六顿,仍有一定的制约。请看这个诗节:
生命/不喜欢/自以为/聪明的/成人
它偏爱/那如/洁白的/玉石的/儿童
他们的/心灵/有幽谷┊似的/纯真
神的/智慧/还弥留/在他们/黑黑的/双瞳
这里的韵式:ABAB,是严谨的交韵。而且人[rén]、真[zhēn]都以en入韵,不与eng或ong混同,同时都属平声,一个阳平,一个阴平。再,童[tóng]、瞳[tóng],两个字同音,都是阳平,但不同字。音韵可谓铿锵和谐。而顿数,前面三行均各为五顿,最后一行为六顿。顿,按汉语的语气和语法构成自然划分,有二字顿,有三字顿。也有五字顿,则又自然分为两个顿。(如有幽谷似的可分为有幽谷一顿,似的一顿)。二字顿与三字顿交错排列,如最后一行即是:二二三三三二。这样,均齐美与参差美相结合,既有节律,又不单调。是格律诗,却又渗入了一些自由。从郑敏的这些晚年诗作里,我感到一种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从心所欲即自由,矩即格律。她戴着镣铐跳舞,镣铐已不翼而飞。她做跳高运动,稳稳地跃过了标竿,而这个标竿是若隐若现的。郑敏的这些实践成果,为读者打开了灵魂深处的粮仓,体现出无比的深邃与丰盈,给我们准备了精神的盛宴。中国诗歌经典的宝库是永不封顶的,我们欣喜于郑敏的诗歌作品为这个宝库增添了珍贵的新库藏。
【作者简介】屠岸,原名蒋璧厚,1923年生,江苏常州人。早年就读于上海交通大学。曾任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著作有诗集《屠岸十四行诗》,《哑歌人的自白》,《萱荫阁诗抄》,《深秋有如初春屠岸诗选》,外国文学评论和译论集《倾听人类灵魂的声音》,文艺评论集《诗论文论剧论》等。译著有惠特曼诗集《鼓声》,《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斯蒂文森儿童诗集《一个孩子的诗园》(与方谷绣合译),《英美著名儿童一百首》,《济慈诗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