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诗人当中,艾青是一位扎根土地而又向往太阳的诗人。土地和太阳是支撑他生命和精神的脊梁,也是贯穿于他全部诗歌的核心意象。如果说太阳意象寄寓了诗人对理想和光明的追求和向往,那么土地意象则寄寓了诗人对大地母亲、对祖国、对人民最朴素、最忠贞、最深沉的爱。这首《我爱这土地》就是诗人献给土地最真挚的恋歌。它以简练传神的笔法、精巧的构思,生动形象地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土地最忠诚的歌者形象,一个始终环绕和守护着土地母亲的诗魂,一个给人以信念、信心和希望的使者。
要想深刻地感受和理解这首诗,我们首先就要了解艾青诗歌中的土地情结以及土地在艾青诗歌中的多重象征意义。艾青生于乡村的土地,长于乡村的土地,吸吮着农妇大叶荷(大堰河)的乳汁长大,从乡村的土地走向城市,再走向法国留学。回国后,他以满腔的热情想在祖国的土地上播种梦想和希望。可是,呈现在他眼前的,却是贫穷、落后、愚昧,战乱的风暴不断地袭击着祖国的大地,特别是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肆意地践踏、蹂躏着祖国的大地。诗人的心时刻牵连着苦难的大地和人民。抗战爆发不久,1938年12月28日的夜晚,他写下了《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全诗分四个部分,每个部分都以中心句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贯穿其中,间隔反复,多角度地透视了战争给中国大地带来的灾难:被烽火所啮啃着的地域,无数土地的垦植者/失却了他们所饲养的家畜/失去了他们肥沃的田地/拥挤在/生活的绝望的污巷里。诗人由此发出辛酸而悲愤的慨叹:中国的路/是如此的崎岖/是如此的泥泞呀中国的苦痛和灾难/像这雪夜一样广阔而又漫长呀!而在《手推车》一诗中,诗人站在北方的黄土地上,看到深深的如鞭痕一样纵横交错的车辙,听到手推车发出病人挣扎一般的尖厉的啸响,他的心灵为这苦难的大地以及大地上艰难挣扎的人民感到揪心的疼痛,觉得那灰黄色的土地,那刻在土地上的深深的辙迹是交织/北国人民的悲哀。从这些诗句中,我们可以感到诗人对大地母亲、对民族、对人民的骨肉深情。而当抗日的烽火逼近了黄河,民族危亡的警钟不断在诗人心头轰鸣的时刻,艾青身伫古老的潼关,举目四望悲哀的北方,眼含热泪写下了《在北方》这首忧郁沉思、苍凉悲壮的歌。诗不仅如实地描写了日本侵略战争给北方带来的深重灾难,也表达了诗人对祖国命运的深深忧虑,对战乱中人民遭遇的深切同情,更表达了诗人对这片贫瘠的土地的忠贞与挚爱:我爱这悲哀的国土,/一片无垠的荒漠/也引起了我的崇敬我爱这悲哀的国土,/它的广大而瘦瘠的土地/带给我们以纯朴的语言/与宽阔的姿态,/我相信这言语与姿态/坚强地生活在大地上/永远不会灭亡;/我爱这悲哀的国土/这国土/养育了为我所爱的/世界上最艰苦/与最古老的民族。在这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诗人这样讴歌土地,无疑在鼓舞人们树立坚定的信念、不屈的意志。这是诗人对土地的信念,对土地的忠贞,对土地的挚爱。由此可见,土地意象已融入了诗人的生命和灵魂,它是生命之母的象征、祖国母亲的象征、民族精神的象征、中华文明的象征,也是祖国命运的象征、华夏历史的象征、民族凝聚力的象征、人民意志和力量的象征。总之,在土地意象上凝聚了诗人异常复杂的情感信息和思想信息。
正因为如此土地在诗人笔下,已成了永恒的情结。土地是诗人永远依恋的对象,永远倾诉的对象,永远忠诚的对象,永远歌颂的对象。这种种复杂的情感汇聚在一起,终于使诗人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要做一个土地最忠诚的歌者,于是便催生出这首著名的诗篇《我爱这土地》。
这首诗写于抗战初期,它集中展现了艾青对土地的一片赤诚之爱。在个体生命的渺小、短暂与大地生命的博大、永恒之间,诗人为了表达自己对土地最真挚深沉的爱,把自己想像成是一只鸟,永远不知疲倦地围绕着祖国大地飞翔,永远不停歇地为祖国大地而歌唱,既唱出大地的苦难与悲愤,也唱出大地的欢乐与希望;即使死了,也要将整个身躯融进祖国的土地中,以表示自己对土地的深沉之爱。全诗的感情是强烈而内在的,基调是深沉而忧郁的。可以说,时代的投影与真实的感受相结合,使得这首诗的感情显得极为真诚,更有感染力,更能拨动读者的心弦。
从写作艺术上看,这首诗的显著特点是篇幅短小,构思精巧。土地是个博大的意象,诗人选择它作为寄情的对象、倾诉的对象,其境界极其广阔,意象极其丰富,诗人的情思是多角度、多层次的,诗人的想像和诗思的回旋天地也是无限自由、广阔的。但他没有把诗的篇幅拉长,不让诗的情思散漫开去,而只把诗人对土地广阔而深厚的爱浓缩在10行诗中,并且取得了最佳的艺术效果。
诗人不是从实处落笔,而是从虚处落笔,通过想像把自己虚拟为一只鸟,借鸟儿与土地的关系来展开全诗的艺术境界,使诗的整体构架显得巧妙自然,使人浑然不觉。诗以假如开头,显得新奇,富有独创性,便于化人为鸟,把诗境推向虚拟的艺术境界。当然,诗中的鸟,仅是泛指,具有象征性,不像古诗词中那些实指(如杜鹃、鹤鸽等)。用嘶哑的喉咙歌唱,是一句引人注目、令人心动、值得品味和沉思的诗句,也是全诗中深化诗人对土地感情的一个奇异的亮点。这是当时悲壮的时代氛围(抗战初期)、诗人特殊的个性与气质(艾青自称是悲哀的诗人)以及诗人特殊的表达需要等等,共同作用于鸟儿形象而产生的审美意象。它大大提升和强化了形象的审美表现力从中我们不仅能感到时代的氛围、诗人的个性和气质,更能感到诗人对土地的爱是如此的执著、坚贞和顽强。
接下来,诗人便向我们叙述他要歌唱的对象。从句式上看,用的是排比句;从方法上看,用的是类似电影蒙太奇式的特写镜头,向我们依次推出他要歌唱的对象:土地、河流、风、黎明。这些都是博大的自然或宇宙意象,但诗人选择了这几种典型的形象,极其简洁、鲜明,却又能让我们产生丰富的想像和联想,引起深刻的沉思。值得指出的是,诗人在土地、河流、风、黎明前都特意加上了带有感情色彩的形容词或修饰语,使它们一个个都转化成了富有象征意味和暗示力的画面,既暗示了祖国多灾多难的命运,也暗示着人民的不屈与抗争,以及大地上仍然在生长着的希望,同时还暗示着诗人要竭尽全力,与其共命运,为他们而歌唱;即使死了,也要埋进这片土地,用自己的身躯去肥沃这片土地。从构思的角度看,到这里,诗人仍然紧扣鸟儿这个虚拟的形象(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让其生前与死后形成强烈的对比,于对比中表现出鸟儿对土地的执著、赤诚之爱,从而也艺术地塑造了一个土地忠诚的歌者形象。
这首诗的第二个特点是巧妙转换,另辟诗境。按理,诗情到达高潮之后,再接下来抒写难度就很大。但诗人却巧妙地宕开一笔,隔开一行,作了必要的间歇和停顿后,开始了巧妙转换,写下了两行形象突出、感情进一步升华的结尾。令人读后怦然心动,过目难忘,吟诵不已。
第一,抒情视角作了转换。诗的第一节是从虚拟的视角,即从鸟儿的视角去想像,去表现鸟儿对土地的忠诚与挚爱,显得形象含蓄;第二节却换成实写的视角,即从诗人自我的视角去实写自己常含泪水的眼睛,倾诉自己对土地的深沉之爱,是直抒胸臆。这样,虚境和实境的结合与对应,构筑了全诗内在完整的艺术空间;结果与原因的关联与对照,又构成了支撑全诗的内在逻辑结构。
第二,写作手法作了转换。前一节用的是比,是想像的境界;后一节用的是赋,是直抒胸臆的写实。全诗由前面蒙太奇镜头式的画面暗示转到了后面诗人的直接指点,以一个强有力的情感抒发结束了全篇,从而把读者的注意力引进了一个浓郁的情感氛围,再一次感受到诗人对土地的忠贞与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