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上《五人墓碑记》。
从参加工作到现在,这是我第五次上《五人墓碑记》了,但是,今天上,不知为什么,却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走进教室,我告诉学生,今天我们要上这篇课文,但是在上课之前,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
现在社会上最讲“义”的是哪一种人?
“黑社会!”
学生以惊人的一致齐声回答,这种回答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不会吧?怎么会是黑社会呢?”
我故作不解,
“官员……”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学生齐喊:
“贪污!”
“那么民众……”
我又问。
“只是为了钱!”
“麻木!”
“下岗!”
…………
答什么的都有,尽管我知道回答会是这样的,但是也没有料到有这么尖锐。有一个孩子突然冒出一句:
“地位越低的人越讲义!”
“哦,是吗?”
我看了他一眼,
“两千多年前,有一个地位很低的老百姓,当他的国家遭到一个大国侵略的时候,他挺身而出,主动去找国君,要求为击退敌人出谋划策……当他的乡里人劝他:那是当官的事情,与你无关的时候,他说,当官的鄙陋!没有远谋……”
孩子们一下子反应过来了:
“曹刿!”
“对,是曹刿,”
我接着说,
“一个地位低下的百姓,这时候,坚持的却是国家之大义。”
“但是,”我问,“是不是只有老百姓才知道义呢?”
学生们说不是。
“距今一千八百多年前,有一个官员,坚持正义,反对强权,特别与当时专权的宦官进行了毫不妥协的斗争,后来被罗织罪名下狱。他本来有机会逃跑,但是他拒绝了,他觉得,为了自己信奉的理想正义而献身,是他最大的愿望。后来,这个大臣在狱中被酷刑折磨致死,这个人的名字叫陈膺。”
孩子们的神情有些沉重了。
“差不多一个时期,另外一位大臣陈蕃,为了保护陈膺,竟然被皇帝赶走。而也就是这个陈膺,在谋诛杀宦官的行动失败之后,率领太学生和家奴冲入宫门,慷慨赴死。”
“也许,义,并不是下层人民的专利。从陈蕃到陈膺,到关羽张飞,到岳飞文天祥,到林则徐关天培,我们无数的官员贵族也不是不讲义的。”
“让我们再往后走:距今一百五十多年前,当当时入侵中国如入无人之境的英军,到了一个叫三元里的小村子时,那里的人民让他们感觉到了什么叫‘义’。那是什么样的人民?在他们的一生里,除了看见过鞭炮里面的火药之外,就没有任何热兵器的概念,但是他们却凭着手里最简陋的农具,打败了横行不可一世的大英帝国的士兵!
“距今一百年前,当一次轰轰烈烈的变法运动被镇压的时候,一个领导者本来有机会逃跑,但是他说:‘中国变法还没有人为之而流血,现在,就从我开始吧!”
“谭嗣同!”
学生大声回答。
“对!是谭嗣同。在狱中,他写下了那首足以流传千古的《狱中题壁》
望门投止思张俭,
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
去留肝胆两昆仑!”
有学生跟着我念出后两句,大家的神情越来越沉重。
“二十多年后,一群忧国忧民的年轻学子,为了抗议卖国政府与日本签订《二十一条》,愤然走上街头,‘五四运动’不仅是中国新文化的开端,更是用铁一般的事实证明了我们的‘义’!”
“但是,后来,‘义’好像成为了一个禁忌的词语,因为说到‘义’,大家容易将它与‘江湖义气’联系在一起,据说这些都是封建的糟粕,我们拥有的是更新更科学的道德观和世界观,我们的‘义’更高更全,比如爱国主义什么的……
“可是,大家知道,前天,12月13日,是什么日子吗?”
大多数学生脸上显出茫然的神色,有两三个孩子轻轻地回答:
“南京大屠杀。”
“对,南京大屠杀,”我点了点头,“我向这几位同学致敬!因为若不是网上的帖子告诉我,我也不知道。难道,这就是我们的爱国主义?这就是我们的道德?”
“大概就在一年前吧,广东一个城市的街头,几名歹徒当街侮辱一位孕妇,围观的有上百人,无一上前阻止……
“今年年初,四川某地,夜晚,一位青年女子被歹徒追杀,她在街头呼救,她敲遍了街上几乎每一扇门,但是无人施以援手,那位女子被歹徒杀害在街头……
“也就在今年,一座大城市,几个歹徒在数百人的围观下,竟然将一个人的手生生砍下来,之后扬长而去……”
教室的空气越来越凝重。
“不要责怪这些人冷漠,我可以坦然承认:如果我在场,我也不敢上去管。别说多了,如果你在公交车上看见小偷行窃,你会阻止他吗?
学生没有回答。
“我想,现在的人,能在小偷走了之后提醒你一声,就已经算是好人了。不怕大家笑,有时候我坐公交车,给老人让了个坐,自己都很得意——我终于又作了一回好人了!”
学生大笑。
我等他们静下来,又慢慢地说:
“这是我第五次教《五人墓碑记》。在我以前教的时候,有的学生笑了:大概觉得这些人真是些SB!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还是官员,居然去杀人,还为他去死!
我停了一下,
“的确,现在的人智慧多了,聪明多了,他们知道什么对自己有利,什么对自己没好处,当有些曾经被传诵千古的观念已经成为陈迹的时候,我们会站在一个据说是很现代的高度上,对前人指手画脚,在我们看来,他们的确是太傻了。
“于是,曾经被中国无数的古人奉为人生最高目标的‘义’,现在,居然只能存在于黑社会中,这也许是这个社会最黑最黑的一个黑色幽默了。
“而其他的呢?礼义廉耻?礼——现在已经成为对上毕恭毕敬,对下颐指气使的一个代名词;廉?这个我已经不想多说!据说有学校曾经出现过这样的事情,班干部为班上买东西都要吃回扣!耻?我们还有耻吗?在这个笑贫不笑娼的社会?!
“因为在这个物质的社会,我们太物质了,据说这就是唯物主义!据说物质决定意识!但是,有五个人的名字,在他们的生命逝去,躯体腐朽之后,仍然被一代又一代的学生念诵: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
“于是,有时候我宁愿相信意识决定物质,因为没有精神的人只是行尸走肉!没有精神的民族只能醉生梦死!
“今天,是我工作以来,第五次上《五人墓碑记》,我最高兴的一点是:这篇文章没有被删!因为我们的教材已经删除了太多的据说是过时了的文章;我更希望:我们的同学们不一定为他们而哭,但是一定不要笑!因为当一个民族到了我们现在这种地步的时候,已经没人能笑出来了!
我停了停,
“现在,我来为大家朗读一下《五人墓碑记》。”
朗读之后,叫学生阅读课文,讲述了一下课文的内容,就下课了。
也许,这是一堂没有达到“教学目的”的课,但是,我觉得,最难达到的目的,也许已经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