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满山的山花啊

乔叶

春天已经浩浩荡荡地来了。

午饭过后，我们被主办单位安排登山。此山名为铜山，典型的北方山名，和东北的铁岭遥相呼应，对仗工整。但此山看起来却是很秀气的。海拔也不高，才六百多米。盘山公路两边植被很好，映入眼帘的，皆青翠欲滴。

“铜山风景区位于河南省泌阳县城东三十公里处，是桐柏山向北延绵的余脉，东距驻马店市六十六公里……”导游是个面色黧黑的小女孩，穿着崭新的鲜红运动套装，很庄重的样子。此时她突然沉默了。我们全车人都安静下来，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大概是忘词了。大家便和她开玩笑，让她尽管侃，说反正我们都不是本地人，讲错了也没关系。

“对不起，我太紧张了，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专家和学者……”小女孩嗫嚅着，眼圈都红了。车厢里响起一阵笑声。是啊，可以原谅。据说这是铜山风景区第一次举办如此规格的活动，没见过世面的，纯真朴实的山里女孩，怎么能够不原谅她呢？

“这山里还有什么特别的？”有人问。

“有。”她说，“花。”

花？确实，这山里除了叶的绿和石的青，其它的颜色就都是花的了，这些花我大半都认得。沿着山谷攀援而上的，有一丛丛金黄色和纯白色的唇形花朵，那是金银花。缓坡上娇弱安卧的，穿着深红和乳白色衣衫的纤细花朵，那是瞿麦。和金银花的金、油菜花的金以及迎春花的金比起来，连翘花的金又有所不同：也许是因为在深山里面，见得人少的缘故，她显的格外热烈，格外烂漫，格外无拘无束。

我知道，这些花都是药。我问小导游：“有没有人上山采药？”她说:“没有。”我默然。想来也是，这些花已经圈在了景区之内，应当是景区的资产，怎么能允许随便采呢？

这些花儿，都是寂寞的。这满山的花，都是寂寞的。

我蓦然想起一个女人。

那是多年前看过的纪录片：一个陕西女子，于山中生活多年从没有出来过。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和村里的几个女人来到了西安，走在西安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同伴们都兴高采烈地看稀罕，她却突然蹲在马路边，失声痛哭。人们问她是不是钱包丢了？她说：“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人们怎么还可以这样生活？为什么以前我不知道？”

这个纪录片当时是在央视放的,曾引起广泛讨论。有人说对一个没有文化的山妇来说，如果她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那还不如当初就不出来，一辈子呆在山里或许才是最幸福的。也有人说她出来看看也可以，只要不想太多就行了，就像她那些同伴。对某些人而言，懵懵懂懂才会少有烦恼。对这些，我都不能认同。事实上，从她失声痛哭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已经被改变了。没错，她可能还得回到深山里继续以前的日子，但那继续只是表面的。她知道了西安，她知道了通往西安的路，她可以不止一次地走进西安，她可以在心里一点点地靠近西安。她靠近西安的痕迹会镌刻在她的汗水里，脚步里，笑容里,皱纹里,也会镌刻在她对孩子的引领里。在她的意识里，西安这座繁华的城市，已经成为一种珍贵的精神生活和纯粹理想，成为一个梦。

这多么重要。一个有梦的女人，她的生命注定会与那些山妇有所不同。或许做了一圈梦之后，她还是会在山里做山妇。但此山妇与彼山妇已经在本质上截然不同。

那个陕西女子的哭，让我久久难忘。她应该哭。她的哭，比那些懵懵懂懂逛城市的同行者的笑，更美。

这是一朵醒了的山花。

“这小姑娘是应该到外面见见世面的。”

“其实她这样也挺有风味的。鲍鱼有鲍鱼的美，野菜有野菜的香。”

眼看要下山了，我隐约听后面的人在议论那个小导游。我沉默了，一朵朵，一簇簇，一丛丛的山花从我面前闪过。我只有沉默。我知道会有无数的人说：这些花与大自然多么和谐，多么一体，她们就应长在这里。但我也知道，这是城里人的话。感叹的生活是诗歌，抒情的生活是散文，除此之外的一切严酷真相，都是小说。

这满山的山花啊。

（选自《读者》2006年第12期，有删改）

1．请分析第四段画线句子的表达效果。

2．对“这是一朵醒了山花”这句话进行简要学析。

3．文章结尾“这满山的山花啊”这句话有什么作用？有什么深层含意？请简要分析。

1．这是一个反问句。表现了对山里女孩“纯真朴实”的肯定，也真正原谅了这位小女孩。

2．这里用了比拟的手法（比喻）。这句是说那位“走出大山来到西安大哭”女子看到繁华的生活内心已经觉醒，表达了作者对敢于做梦、追求理想的山妇的肯定。

3．这句话照应了文章的标题，是作者的深沉的感慨。“山花”比喻像小导游一样生活在比较落后的山中的女性，应该尊重她们，也尊重她们的对生活的选择，而不应该用城里人的观点歧视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