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画家们用国画手法创作的山水画,仍不乏传薪者。而诗人写的山水诗,即以专门写山水、写自然风光为主要情趣的诗,却日见其少,近于绝迹。连作家写的小说、散文,其中涉及的情景也主要是写人,写事,乃至写建筑的景观,而涉及自然风光(尤其是山水风光)的文字则少之又少,很多读者看到写自然风光的段落,也往往略过不读,因为感觉与“故事”没什么太大关系。
殊不知,古代中国曾是写山、写水、写自然风光的大国,而且天下无双。从某种意义上说,倘若没有涉及过山水的吟咏和创作,一个文人就很难称其为“文人”。中国古代的大诗人,几乎无一例外地写过赞美山水的名篇、名句。
中国古代诗人写的山水诗,那种将山与水视为浑然一体、相互共融且又有“天人合一”的哲学意蕴,特别是将视觉感受升华为考究的精美辞章,这在外国是罕见的。李白诗中的“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陆游诗中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辛弃疾词中的“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袁枚诗中的“分明看见青山顶,船在青山顶上行”等等,均为脍炙人口的咏山水名句,而其中最能显示“中国特色”之处,就是写山同样关注水,写水同样关注山。中国古代所说的“诗情画意”,山水情、山水意占的比重太大了。
外国也有写山写水的诗,但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专门以“山水诗”命名的门类。其中的原因,很值得研究。外国(尤其是西方)诗人对山的审视,大都是对孤立而巨大的岩体的观察和感触,而且大都属于“三维审美序列”,视线所及脱不出山的长、宽、高的范围。而中国诗人对山的审美,首先关注的是山体上繁衍的生命物种,如花草、树木、鸟兽、昆虫等等。也就是说,中国诗人关注的不是孤立的山峰、山巅,而是作为一个整体的山的生态圈,这样的审美,光是立在一个固定的地点去感受山的长宽高是不成的,必须要长时间地“游”才行,这就叫“四维审美序列”。
总之,中国诗人眼中的山是有生命的山,是有活力的山,是被人用文化浸润的山。
中国古代诗人笔下的水,显示出这样一种感触:它是一切生命之母,也是人类文明的襁褓。《诗经》开篇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将河、洲、鸠、君子、淑女有机地交融在一起,也是将自然景观和人文品位的有机结合,这是中国文学的一大特色。
中国诗人对山水诗的独特贡献,大概与中国古代文明长期属于农业文明有关,人们对山对水都有一份独特的感情。在我看来,要说“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国的山水诗也应算是其一,而且到了应当拯救的时候。今天的中国诗人、文人中,还有多少会写、愿写、善写山水诗?太少了,现在喜欢游山玩水的大有人在,但绝大多数只是为了满足消费和娱乐快感,对山水本身的感悟很浅很淡,乃至根本想不到去感悟山水。须知,爱山爱水是人类的一种高品位的感情。
当然,我不是农业文明的迷恋者,也是工业文明、商业文明的尊重者。但对今天的诗人,我仍有两种希望:一、反刍一下中国古代山水诗的美好情趣和文采;二、写出有中国山水之意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