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林檎近·高柳春才软
周邦彦
高柳春才软,冻梅寒更香。暮雪助清峭,玉尘散林塘。那堪飘风递冷,故遣度幕穿窗。似欲料新妆。呵手弄丝簧。冷落词赋客,萧索水云乡。援毫授简,风流犹忆东梁。望虚檐徐转,回廊未扫,夜长莫惜空酒觞。
又风雪惊初霁,水乡增暮寒。树杪堕飞羽,檐牙挂琅玕。才喜门堆巷积,可惜迤逦销残。渐看低竹翩翻。清池涨微澜。步屐晴正好,宴席晚方欢。梅花耐冷,亭亭来入冰盘。对前山横素,愁云变色,放杯同觅高处看。
周邦彦(1056-1121),字美成,钱塘人。所著词名《清真集》,又称《片玉集》。宋徽宗时,提举大晟府(当时最高音乐机关),讨论古音,审定古调,亦自度曲。陈郁《藏一话腴》说:“美成自号清真,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贵人、学士、市儇、妓女、皆知美成词为可爱。”这可见他的词的普遍性。至南宋亡,元曲代兴,词调衰微,而清真词还有人传唱着。
他的词技巧很高,不论长调、小令,而长调尤见工力。南宋诸词家,除辛稼轩一派外,大都是学清真的。这影响直到晚清和民国初年。后世评家或称之为“集大成”(如周济),或比之诗中老杜(如王国维),虽言过其实,然亦可见周词在词的发展方面关系之大。
周词有缺点,如思想性不高,词藻太多,反映当时现实较少等等;但北宋的词本多为歌唱而作,一般地说,词家都是那样的,亦不能独责清真。
《红林檎近》两首写雪景,由初雪而大雪,而晴雪,而再雪,
两首可作一篇读,文笔细腻,写景明活,在清真长调中也是突出的作品。
这两篇虽没有题目,分类本都归入冬景,其实该有题目的,当然不必一定写出来,一咏春雪,一咏雪霁,且紧相衔接,如画家通景一般。殆取李义山《对雪》、《残雪》两首相连的成格。痕迹显明的如本词第二首的起句,作:
“风雪惊初霁”。
李诗《残雪》第一句是:
“旭日开晴色”。
起笔接上文完全相同,本词两首的布局固当从玉溪诗出,唯文词不相袭而已。
《红林檎近》第一首:“高柳春才软,冻梅寒更香,暮雪助清峭,玉尘散林塘”,点明了春雪、梅雪。唐王初(一作王贞白)春日咏梅花诗曰:
“靓妆才罢粉痕新,递(一作迨)晓风回散玉尘。若遣有情应怅望,已兼残雪又兼春。”
玉尘的出典固不止此,却从此取意。不过王诗重在梅而雪只带说,周词重在雪而梅只略点。
第二首:“树杪堕飞羽,檐牙挂琅玕”。“飞羽”汲古阁六十家词本作“毛羽”。按陈元龙集注本亦当作“毛羽”,作“飞羽”者非陈本之旧。陈注说:
“韩愈雪诗:‘定非燖鹄鹭’,堕毛羽也!‘真是屑琼瑰’,琅玕当得此余意。”陈的意思,仿佛说:燖鹄鹭一定会掉了许多羽毛;下雪呢,不比燖鹄鹭,却也掉下羽毛来。周词“琅玕”虽跟韩诗“琼瑰”不同,但都是些珍宝,文字虽别,意思不异,所以说“琅玕当得此余意”。
这样看来,陈本自当作“堕毛羽”。毛羽与琅玕对文;如作飞羽,上一字便不甚对。注文的“堕毛羽也”,当标作‘堕毛羽’也”。“堕毛羽”即陈注所引周词正文,当据以改订。
我从前读清真词,读到两处很有些疑惑。其一即见于本词第二首:“梅花耐冷,亭亭来入冰盘”,似乎梅花亭亭地走到冰盘里去。这很奇怪,必有出典;若无出典,他似乎不会这样说。但陈元龙本无注。
又一见于有名的咏梅花的《花犯》:“冰盘同宴喜”,一作“冰盘共宴喜”。陈本在这里有注了,引韩愈诗:“冰盘夏荐碧实脆”。这等于说青梅就酒。且看《花犯》这段的全文:
“去年胜赏曾孤倚,冰盘同宴喜;更可惜雪中高树,香篝熏素被。”
分明是雪里梅花,如何是青梅煮酒呢。陈注虽扣上了“冰盘”两字,却不合词意。即照他注释,也跟下片的“相将见脆圆荐酒”(我以为才应该引这“冰盘夏荐碧实脆”)重复了,尤为不妥。陈注本条既误,因此也就等于没有注。
但这两条的确应该有注,且似出于同一来源。如陈徐陵春情诗曰:
“风光今旦动,雪色故年残。薄夜迎新年,当垆却晚寒。……竹叶裁衣带,梅花奠酒盘。”(下略)
这“梅花”一句似为清真两词句所出。但什么叫“梅花奠酒盘”,似还须解释。《花犯》的“冰盘同宴喜”姑勿论,《红林檎近》的“来入冰盘”若照字面直翻,当说梅花走到冰盘里去──这当然不大像句话,实在也就是把梅花放在冰盘里。无论怎样,总之有点古怪。如一面喝酒,一面赏花,倒很普遍,也很雅致,看本词的说法,似乎不是这样。
我以为“梅花奠酒盘”和清真两词句意相同,正是把梅花放在盘子里。奠者,安也,安放之谓。我们今日的酒盘(拼盘、冷盘),已没有这样漂亮的点缀了,所以对这用梅花就酒,而不是用梅子就酒,未免有些疑惑;其实徐陵的诗,文字是明白的,更可用他同时人另一诗“奠”字的用法来比较。张正见轻薄篇:
“石榴传马瑙,兰肴奠象牙。”
石榴,酒名;马瑙,玛瑙杯;兰肴,好的菜蔬;象牙,象牙的盘子。用玛瑙杯来传酒,把珍贵的菜肴放在象牙盘里。“奠”字的用法,在这里毫无疑问;因之,“梅花奠酒盘”的意义也很明确;清真殆亦因古人有这样的成句先例,才把它写在词里的。
如追求更古的出典,或另有渊源。徐陵诗中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古人立春或元旦的食品问题。看他诗上“风光今旦动,雪色故年残,薄夜迎新节”这三句,虽题为春情,实咏元旦,或者立春,或者竟是元旦春,二者兼之。这个梅花酒盘,实际上是春盘。春盘照例用生菜的,六朝唐代一向如此,即到今天,也还有咬春之说,则加入梅花,自不足怪。况且古人又有元旦喝梅花酒之说,见四民月令,春盘里会有梅花,甚至于真想去吃它,都有可能。至于究竟怎样,须考证方明,这里不能多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