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读经的争论渐趋深入,对话的双方都表现出理性的态度,这本身就是中国文化进步的标志。在讨论已经到了一定深度后,我认为必须区别开两个层面的问题:是否应该读经和应该如何读经。对于第一个问题,我的答案与蒋庆和刘海波大体上是相同的,但在第二个问题上我的立场与他们恰好相反。
中国的儿童是否应该阅读古代的思想经典,这在我看来几乎是个无须讨论的问题。汉语是中国人的精神之家,最大限度地拥有汉语文化是中国人安身立命的需要。五四新文化运动没有解决好革命与传统的关系,造成了汉语文化史的断裂,其消极影响在其后逐渐显露出来。在这种情境中,蒋庆等人提倡中国儿童诵读历史上的思想经典,本是具有积极意义的。我也赞同中国人不仅是儿童要多读中国的思想经典,以便尽可能地将悠远的汉语文化传统整合为当下的精神资源。但是阅读经典有多种方式,可以视之为不可怀疑的正统,也可以批判性地读经,这两种读经方式之别是前现代阅读和现代阅读之别,因而是必须加以区分的。蒋庆和刘海波等人提倡的诵经法无疑属于前一种,这是我绝对不能赞同的它确有致人蒙昧之嫌。
蒋庆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反复强调他所选择的诵经者是蒙童。蒙童自然需要启蒙,启蒙的教材和是他遍选的《中华文化经典基础教育诵本》。可是诵本中的《易经》、《中庸》、《孟子》有许多高深之论,是这个年龄段的儿童所理解不了的。他认为理解不理解没有关系,最重要的问题是先接受:从小在心中埋下中国先贤义理之学的种子,长大成人后自然会明白中国历代圣贤教人做事的道理,即懂得内圣外王、成己成物、知性知天的道理,从而固守之、践履之、证成之,将圣贤的教诲融入自己生命成长的历程,积极地去参与历史文化的大创造,努力做到赞田地之化育而与天地参。(蒋庆《中华文化经典基础教育诵本》前言,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
不仅在儿童阶段要被圣贤义理之学单向地充塞,长大成人之后仍要固守之、践履之、证成之。如此一来,诵经者的生命历程岂不是被圣贤义理之学所预先决定了。不是他为传统赋义,而是他被传统所决定。在他决定读经的刹那,其生命就成了圣贤义理之学的注解。这是来自传统的决定论。然而这种对怀疑的禁止和对权威的单纯信赖态度,恰恰是与现代教育理念背道而驰的。它所造就的只能是培根所说的剧场假相,即人们像着了魔一样崇拜古代,崇拜哲学中伟大人物的权威,其结果必然是使人心趋于顽固,令文化创造走向停滞。中国人用这种方法读了两千年经,所收获的结果众所周知,蒋庆等人在二十一世纪重提旧的读法,当然也难以结出新的果实。现代的教育法与蒋庆和刘海波所提倡的方法恰好相反,主张普遍怀疑和理性之思,所传授的乃我思故我在这个人本学真理。与之相应的启蒙也不是单向地用圣贤义理之学充塞自己的心灵,而是康德所说的从他自己造成的监护中解放出来,以便有勇气运用自己的理性。作为现代人,读经只能是批判性的,它的主导意向是读经者对经典的怀疑、反思、扬弃而非相反。从这个角度看,蒋庆和刘海波等人在如何读经问题走错了方向,他们固执的前现代立场在今天理应被否决。
如何读经蕴涵着一个子问题:读什么经?蒋庆在《中华文化经典基础教育诵本》前言中强调自家选本的正统性,即他所选择的都是纯正的圣贤义理之学。所谓纯正,实即儒家文化的别名。他注解的15万字经典,俱是儒家的代表作。中国历史上其它的文化经典如道家则因为不符合他的正统标准而未能入选。名为《中华文化经典基础教育诵本》却只收儒家经典,本身就表现出狭隘的排他性。不知道这是否符合蒋庆先生所说的圣贤义理之学?如此不宽容的儒家中心主义立场真能引领中国文化走上复兴之路吗?倘若所有中国的儿童从小就形成了以一家学说为尊的立场,那么,未来的中国该会是什么样子呢?
意味深长的是,蒋庆为小学一年级学生提供的诵本是《孝经》和《诗经》。对于《诗经》的选择,我无异议,但让儿童刚受教育便读《孝经》,却是我不能不忧虑的。《孝经》第一章就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短短几句,儒家文化的等级观念和家族本位意识就已经显露无遗。至于第五章所说的故以孝事君则忠,以敬事长则顺,则有支撑专制主义的意味了。对于这样一部把孝分为天子之孝、诸侯之孝、御大夫之孝、士之孝、庶人之孝的书,现在的儿童能单纯地相信乃至依赖吗?教师在讲授它时是否应该持怀疑、批评、扬弃的立场?答案恐怕不用我说吧!西方的文艺复兴运动在回到古希腊文化时,吸收了后者的理性主义、民主意识、科学精神而摒弃了其等级观念,中国的文艺复兴也不能走上复古、尊古、从古的道路。事实上,以超越的态度阅读经典,不仅能发现其欠缺,还能使其内在的光明涌现出来。《孝经》中固然有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和家族本位思想,但其中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第十五章)的执着精神完全可以吸收到现代民主文化语境中。如果教师在引导儿童诵经时,能着重解释这类句子,中国的儿童就能够在学习传统文化的同时生成独立自主精神,对传统的接受就可以与现代人格的形成合为一体。这样读经,恐怕是任何自由主义者都不会反对的。
中国人包括中国儿童是否应该读经,这在今天看来几乎是无须争论的。问题的关键是如何读和读什么。蒋庆等人所主张的封闭的、非批判性的、独尊儒家的读经理念,与现代教育理念完全相悖,因而注定是行不通的。读经运动既然是现代教育的一部分,就应顺应现代教育的理念,将反思意识和批判精神融入其中。其目的也不应该是造就毕生注释圣贤之说的旧式书生,而是具有自由之精神,独立之思想的当代中国人。这才是读经运动的正道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