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本文对我国现代语文教育百年历程进行系统的梳理和反思,指出其主要功绩是实现了由古典文人教育向现代平民教育的转型,达成了言文一致国语统一的目标,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扫盲、推普,初步形成了现代白话文教育规范。主要问题是基础理论研究的严重滞后,经验主义、工具主义与实用主义泛滥,泛政治化导致了话语专制主义,以阅读为本位的吸收实用型教学规范的本体论错位,语文应试教育与言语应用及人的言语上的自我实现严重悖离,科学化沦为伪科学,语文学科沦为伪学科,语文界狭隘的排外心态等。认为语文教育要走出低谷,成为素质教育的基础学科,迎接21世纪信息时代的挑战,语文界要以开放多元的创学科意识对语文教育作哲学的和学术的探究,语文学科呼唤科学态度和理性精神。
关键词 语文学科;世纪反思;科学态度;理性精神
清末禁八股(1901年)、废科举(1905年)、兴新学,标志着我国科举语文教育的终结,和古典语文教育向现代语文教育的转型。由此发端的现代语文教育迄今已经历了将近百年。历史何其相似,世纪初学界先进讨伐八股教育祸国殃民的呼声犹在,而今国人谴责新八股教育误尽苍生的声浪又起。世事沧桑,而八股阴魂不散,且新八股比老八股影响更广、为害更烈。语文界已到了痛定思痛、深刻反思的时候了。
世纪回眸:现代语文教育的最大功绩是教育目的从为功名转向为实用,以白话文教育取代了文言文教育的主导性地位,将文字交给大众;最大弊病是教育目的从为实用又回到了为应试,基本理论研究的滞后,与步入伪语文伪科学的歧途。
从20世纪初以来,语文教育带根本性的变革与存在的误区主要有四个方面:
一、语文教育的目的从为功名转向为生活、为实用。世纪初一批文化精英对八股教育的弊害作了否定和批判,倡言实用、应用、求真、立诚,语文教育开始从旧式文人教育向新式平民教育转变。诚如鲁迅所言:将文字交给大众的事实,从清朝末年就已经有了的。[①]但由于政治、教育机制上的种种负面因素的惯性与导向作用,与语文教育本身的认知上的偏颇,使这一变革名至而实末归,并未真正达成向为生活,为实用、应用的转变。
二、白话文教育取代了文言文教育的主导地位。追求言文一致、国语统一,以言语形式的变革为突破口,使语文教育从形式到内容都具有了现代性。国文界着力于白话文教育的学科建设,编制了注音字母,尝试建立国语的语音、词汇、语法系统,编辑了多种形式的国语国文文选类教材,为实用、应用之需,1920、1930年代,独立的白话文写作教材的编写曾盛极一时,国语教学法和国语的作文教学法研究也随之兴起。但汉语语言学研究与教学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三、以阅读为本位取代科举教育为写择读的教学范式。清末民初的语文教学,一反八股文教学写什么模仿什么的为写择读法,对从揣摩依仿到穿凿附会的急功近利的教学观作了批判,对阅读的重要性重新加以确认,这对于增加学生的学养自然有其积极的一面,但由于矫枉过正,把阅读的重要性强调得过分,末能辩证地认识读、写关系和语文教育的主要矛盾,未能正确认识阅读与写作各自的内在机制和规律,将写作教学放在阅读教学附庸的地位,放在事实上的可有可无的地位,处于无序、放任的状态,致使语文教育成效不彰,长期在低谷徘徊。
四、试图以科学化改变神而明之的蒙昧主义。语文学科的科学化,从现代语文教育开创以来,语文界几代人为之付出了不懈的努力。陈望道、梁启超、黎锦熙、叶圣陶、阮真、吕叔湘、张志公等均积极倡导并作出了自己的贡献。但由于对学科基本理沦的研究没有得到相应的重视,经验主义、实用主义致思方法盛行,对汉语文教育的特殊性缺乏深刻的体认,往往这种求索就变得十分的盲目。例如教学体系和方法的全盘苏(前苏联)化,语法系统的西化,文章解读的统一化,测评的标准化等等,均被视为科学化,而实际上并无科学性可言,完全背离了科学精神,给语文教育带来了不同程度的消极影响。
以上这四个方面的变革,真正达到目的、取得实效的,只有第二条,即以白话文教育取代了文言文教育的主导性地位,语文教育因而具有了现代教育的时代性和全民性。言文一致和国语统一,极大地推动了民族文化的繁荣、各项事业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提高了国民的文化素质。而其他三条,这些变革在不同时期也曾发挥过较大的作用,但从总体上看,均不尽如人意:从科举语文教育中走出来,倡言实用、应用,又陷入实用主义,重蹈应试教育的复辙;打破科举教育急功近利的为写择读的范式,又走进重读轻写的死胡同;力求摆脱语文教育的混沌状态,倡导科学化,却误入盲目化、经验主义、唯心论的歧途。
分期考察:转型奠基期:白话文教育开端基本面尚好,却以没有成绩告终;曲折前进期:重道轻文,道盛则文衰,走上泛政治化一途;困顿倒退期:有道无文,背离了语文规律,道、文俱败;发展迷失期:教改有所进展,应试教育导致前功尽弃。
一、转型奠基期(19011949)
这一时期始于清末民初社会、文化和教育的转型期,其后社会环境始终动荡不安,内忧外患,战事不断。现代语文教育规范处在艰难创构之中,以阅读为本位的教学范式逐渐形成;所作的教研和教改,大多是或直接或间接引进国外教育观念和方法。用较为严格意义上的教育科学研究方法,立足于对汉语文教育规律和特点进行较为深入地理论探讨的成果尚不多见。实用主义和经验主义认知方法初见端倪
我国语文教育从古典向现代的转型,最重要的标志之一,是语言文字载体形式的改变。从清末民初开始,就已经有了面向大众的白话文艺的宣传和教育,一些领风气之先的学校在1910年代就率先尝试白话文教育。及至1920年,教育部令初等小学改国文科为国语科,初等小学四年均为语体文教学。而中等教育,仍是文言、白话并存。阅读教材,随着年级的增高,白话文递减,文言文递增;写作教学先是文言、白话两种体式的写作训练并重,直至1940年代,文言写作训练才不再作统一的要求。在1930年代,经历了一场文言、白话、大众化论战,改革派驳斥了守旧派的回潮,白话文教育逐渐占据了主导性地位。
在四个时期中,这一时期的语文教育理论研究是最为活跃的一个时期,也是研究质量较高、成果较显著的一个时期,这方面情况将在下文问题之二部分详述。
这一时期的主流教学范式是以阅读为本位、以读带写。这一范式的基本体制,一以贯之,至今仍为主流教学范式。
在这一教学范式下,这一时期语文教育质量不高,学生语文程度低落的问题,始终困扰着国文界。早在1920年代,夏丏尊就谈到:无论如何设法,学生的国文成绩总不见有显著的进步,因了语法、作文法等的帮助,学生文字在结构上形式上,虽已大概勉强通得过去,但内容总仍是简单空虚。这原是历来中学程度学生界的普通的现象,不但现在如此。[②]王森然更是直截了当地批评说:现在的中学国文教育,糟,是糟透了。[③]到了1930年代,此类抱怨和非议更是有增无已。1934年11月至1935年6月,在当时颇具影响的《中学生》杂志上开展了一场历时8个月之久的《中学生国文程度的讨论》。认为中学生国文程度行的,与‘不行的,各执已见,未能达成共识。作为这场讨论的发起者、组织者和参与者的叶圣陶,是持肯定的态度的。到了1940年代,国文教育的问题益发受到各界的关注。1941年,当时的教育部通令中等学校改进国文教学方法,改两周作文一次为每周作文一次。蒋介石也于同年9月手令教育部通饬各校:现在中学国文程度低落,应令各中学校长切实注意,并设法提高;以后凡大学招生,如有国文不及格者,不准录取为要。连一直认为持中学生国文程度低落的观点是守旧派的偏见的叶圣陶,也终于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他科教学的成绩虽然不见得优良,总还有些平常的成绩;国文教学却不在成绩优良还是平常,而在成绩到底有没有。这并不是说现在学生的国文程度低落到不成样子的地步了,像一些感叹家所想的那样;而是说现在学生能够看书,能够作文,都是他们自己在暗中摸索,渐渐达到的;他们没有从国文课程得到多少帮助,他们能看能作,当然不能算是国文教学的成绩。另有一部分学生虽然在学校里修习了国文课程,可是看书不能了了,作文不能通顺,国文教学的目标原在看书能够了了,作文能够通顺,现在实效和目标不符,当然是国文教学没有成绩。[④]
叶圣陶在半个世纪前说的这一番话,几乎可以一字不改地用来评述当今语文教育的状况。时过境迁,而语文教育居然面貌依旧,这偶然的巧合中是否在昭示着必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