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种语言没有普通话的情况下,方言只有一个意义,只是某一语言的一个支派。要是这种语言有了一种普通话,方言就多了一层跟普通话相对待的意思。普通话的形成跟书面语的产生和发展有关系。书面语以某一方言为基础,同时又从别的方言乃至古语、外语吸收有用的成分。基础方言本身的变化反映在书面语上,而通过书面语的使用和加工,基础方言又得到了扩大和提高,渐渐成为一种普通话。可见普通话和书面语是互相影响,互相促进的。古代汉语有没有普通话?也可以说是有,也可以说是没有。古代有所谓雅言,杨雄的书里也常常说某词是通语、四方之通语。这些通语多半是见于书面的,可是未必有统一的语音,也未必能构成一个比较完整的语汇(也就是说,在当时的语汇里还有一部分是语而非通,有一部分是通而非语)。加上从汉朝起书面语渐渐凝固下来,走上跟口语脱节的道路。因此,尽管每个时代都有一两种方言比别的方言有更大的威望,[1]可是不容易产生一种真正的普通话。一直要等到一种新的书面语即所谓白话兴起之后,才再度提供这种可能,并且经过几百年的发展,终于由可能变成现实。
事物的发展大都决定于客观的形势。我们现在不能再满足于蓝青官话,而要求有明确标准的普通话,不能再满足于这种普通话只在某一阶层的人中间通行,而要求它在全民中间逐步推广,这都是由我们的时代和我们社会的性质决定的。推广普通话的重要性已经为多数人所认识,不用我再在这里多说。我只想提一两件小事情,都是自己的切身经验。五十年前初到北京,有一天是下雨天,一个同住的南方同学出门去。他用他的改良苏州话向停在马路对面的洋车连叫了几声wángb-jū(黄包车,他以为车该说jū),拉车的只是不理他,他不得不回来搬救兵。公寓里一位服务员走出去,只一个字:chē!洋车马上过来了。另一件事是我第一次看《红楼梦》的时候,看到史湘云行酒令,拿丫头们开玩笑,说: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哪讨桂花油?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鸭[a?]头本来不是丫[o]头嚜。其实这样的例子多得很:有什么福好享?有个豆腐!骑驴来的?──不,骑鹿(路)来的。这些都是普通话里同音而很多方言里不同音的。当然这些都是很小的小事情,不过既然在这些小事情上不会普通话还要遇到困难,在大事情上就更不用说了。
方言地区的人怎样学习普通话?最重要的还是一个练字。懂得点发音的知识,对于辨别普通话里有而家乡话里没有的音,象zh-,ch-,sh-和z-,c-,s-的分别,n-和l-的分别,-n和-ng的分别,自然有些用处,然而不多多练习,那些生疏的音还是发不好的。至于哪些字该发zh-的音,哪些字该发z-的音,哪些字是n-,哪些字是l-,如此等等,更加非死记多练不可。有时候能从汉字的字形得到点帮助,例如次、瓷、资、咨、谘、姿、姿是z-或者c-,者、猪、诸、煮、箸、著、褚、储、躇是zh-或者ch-。可是这只是一般的规律,时常会遇到例外,例如则、厕、侧、测、恻都是z-或者c-,可是铡却是zh-。又如乍、炸、诈、榨都是zh-,可是作、昨、柞、怎又都是z-,这就更难办了。(这个例子碰巧还是有点规律,凡是a韵的都是zh-,不是a韵的都是z-。)
推广普通话引起怎样对待方言的问题。我们推广普通话,是为的消除方言之间的隔阂,而不是禁止和消灭方言。[2]普通话逐步推广,方言的作用自然跟着缩小。学校里的师生,部队里的战士,铁路和公路上的员工,大中城市的商店和服务行业的工作人员,为了实际的需要,都会学会说普通话。在一些大城市里,很可能在一个家庭之内,老一代说的是方言。第二代在家里说方言,到外面说普通话,第三代就根本不会说或者说不好原来的家乡话。但是尽管使用范围逐渐缩小,方言还是会长期存在的。普通话为全民族服务,方言为一个地区的人服务,这种情况还会继续很长一个时期。在不需要用普通话的场合,没有必要排斥方言,事实上也行不通。甚至只会说普通话的人,也要学点各地方言,才能深入各个方言区的劳动群众。[3]但是这不等于提倡用方言。比如用方言写小说,演话剧,偶一为之也无所谓,可不必大加推崇,广为赞扬,认为只有用方言才够味儿。普通话也是挺够味儿的。
[1]六世纪末,《颜氏家训》的作者颜之推评比当时方音,说:搉而量之,独金陵与洛下耳。他主要是讲书面语里的字音,而且不但参校方俗,还要考覈古今,所以他的评价不完全是根据实际形势,但是大概也是符合实际形势的。九世纪的胡曾有《嘲妻家人语音不正》诗:呼‘十’却为‘石’,唤‘针’将作‘真’,忽然云雨至,却道是天‘因’。可见那时候也有公认的正音。
[2]周恩来:《当前文字改革的任务》,1958年1月10日在政协全国委员会举行的报告会上的报告。
[3]周恩来:《当前文字改革的任务》,1958年1月10日在政协全国委员会举行的报告会上的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