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翻检《李清照集校注》,品味精妙字句,获益良多。念及《武陵春》一词,其中有千古名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觉其似有所本,然又不甚明了。复忆起与宋初郑文宝诗《柳枝词》末句相似,于是我又翻找《宋诗选注》,幸得其然。钱锺书先生还于注释中提供出几处载愁之例,只周邦彦《尉迟杯》、石孝友《玉楼春》、王实甫《西厢记》、陆娟《送人还新安》四处,仅列例句,叙述简略。为了弄清载愁的来龙去脉,我又查找了一些其他诗词,并 ,并作了一些比较。
郑文宝是宋初一位负有盛名的诗人,但可惜作品流传无多,其诗《柳枝词》云:
亭亭画舸系春潭,
直到行人酒半酣。
不管烟波与风雨,
载将离恨过江南。
据钱先生在注释中说,郑文宝此诗与唐朝韦庄的一首《古离别》相类似,韦诗云:
晴烟漠漠柳毵毵,
不那离情酒半酣。
更把玉鞭云外指,
断肠春色是江南。
两相比照,则相似之处在诗的前两句,或者说郑诗的前两句确是从韦诗化出。郑诗第一句保留了韦诗的柳树,以表现折柳送别。但韦诗主要还是传统的手法,以优美的景色来烘托渲染离愁别绪。而郑诗的首句写华美的船舸系于柳树,将众人皆道的柳树暗伏在一个系字之中,写柳而不明言柳,已是含蓄有致,再加上用船舸春潭之静反衬内心惜别之乱,则更是起手不凡。第二句郑诗基本套用了韦诗的酒半酣,未作翻新。到了末二句,两诗便各显殊趣。韦诗写用马鞭向南方指去,向离人道出断肠春色是江南的感叹,在沉静的别离中挥出一分动感,将全诗点活,使得诗句层层进深,在最后二句的点染下充满了厚味。郑诗之妙则全在一个载字。多情自古伤离别,历代的送别诗无一不叙愁道苦,能将这愁写出新意的则往往脱颖而出。他避开了直接单纯地描绘愁苦离恨,第一次萌发了奇想,将万千的愁思打作一包,载到了船上,载向了江南。化无形为有形,使抽象的离恨化为有形的可载之物,尽得妙趣横生。尽管韦庄的《古离别》也算得是一篇佳构,但相比之下,郑文宝的这首《柳枝词》从韦诗中来,又能自赋新意,尤其是末句显得新鲜奇特,实在韦诗之上。
郑文宝在当时名气比较大,诗才也高,作品广为传唱,《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四说他:须在王摩诘伯仲之间,刘禹锡、杜牧之不足多也。加上载愁的奇思,所以这首《柳枝词》对后世之作影响很大,使得许多作家都在这几句诗中淘宝,以求借用化脱。比如周邦彦,他作词的一大手法便是化用前人诗意词句,信手拈来,不着痕迹。在其《尉迟杯》上片中有这么几句:无情画舸,都不管烟波隔前浦。等行人醉拥重衾,载将离恨归去。这是将郑文宝的诗整首地改写进来,原意原味。可细细品味就会感觉这几句只是换汤不换药,周邦彦并没有在其中加入什么新意和创造,读过郑诗再读这首词就没什么趣味了。
宋代的大词人苏轼也在他的作品中借用了郑文宝现成的句子,试看他的这首《虞美人》:
波声拍枕长淮晓,隙月窥人小。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
竹溪花浦曾同醉,酒味多于泪。谁教风鉴在尘埃?酝造一场烦恼送人来!
这是苏轼与秦观在高邮送别时所作,最为人称道的即是其中的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二句。后一句出自郑诗,只是将江南应时地改为了西州,仍有原作旨趣。同时要注意的是前一句,当我读到此处时又觉得眼熟,原来南唐后主李煜的《虞美人》中有一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苏轼可能就是从这里翻出的前一句。后主最善写愁,这里他同样是将愁做了形象化处理,但并不是像后来的郑文宝用船来载,而是比喻成东流之水,一番愁绪,越流越长,永无止处。在《相见欢》中,李煜又把愁绪用剪子来剪: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看来李后主笔下的愁的确是变化多端,姿态万千了。苏轼在这两处原句的基础上加入了自己的新料。流水无情,随着故人东去,一个自字充满了多少的无奈,意味已与李煜不完全相同。后一句说自己载满一船离愁别恨,独向西行,也将郑文宝原句改变了说法,是水载载愁之船,这样,不光船来载愁,水也参与其中了。苏轼这两句确是化古而来,但不同于周邦彦的是,他能加以灵活变化的改造,使之成为自己的句子,纳入自己真挚的笔意之内,而非周清真只能让人叹服他善借的功夫罢了。
在苏轼作《虞美人》四十多年后,陈与义也作了一首《虞美人》,同样是为饯别。有趣的是,陈与义的最后两句是这样写的:明朝酒醒大江流,满载一船离恨向衡州。这不是完全照搬的苏轼的《虞美人》吗?陈与义只不过把西州又换成了衡州,别的就基本上无甚新意了。
钱锺书先生在郑文宝诗的注释中并没有提到李清照的这首《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