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读人物传记。在人物命运的起伏跌宕中,可以领略历史的丰富画卷,感受生活的错综复杂。我的藏书里,传记、回忆录、日记、书信等诸如此类与历史人物命运的书,不下千册,面对它们,俨然面对一个广袤的世界。伫立书柜前,总爱设想着与某一个历史人物在现实场景里相逢,与他对话。或者,偶尔设想一下,某个历史人物的某一次抉择如果略有不同,或许他的命运就大大不同了。
历史人物浩如烟海,不同的人在不同的领域里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从而也就呈现出不同的形态。政治家、军事家、艺术家、诗人、科学家、企业家,英雄、枭雄、伟人、小丑。正是千姿百态的人物,为我们的感悟和解读提供了巨大的空间。
其实,所谓感悟与解读,很大程度上是属于个人的事。不同的人,因知识结构、思想深度乃至人生态度的不同,对同一历史现象或历史人物的理解,肯定会有所差异,甚至大相径庭。然而,唯因如此,历史才更显丰富,更具魅力。
我常爱说这么一句话走进历史的诱惑。所谓诱惑,就在于历史提供了令后人有无穷的感悟与解读的可能性。在每个人那里,与历史的对话,常常是因现实生活的触动而去完成的一次穿越时间隧道的时空旅行。我们可以神游于传主的生活场景和精神世界中,捕捉他们的一个又 一个的生活瞬间。就时间自身而言,某人的某一生活瞬间早已消失,成为遥远的场景;对阅读者自我的心灵而言,某一瞬间却可能因其与现实生活产生一种关联,遂变得活泼新鲜,水灵灵的,具体得仿佛触手可及。在这一情形下,瞬间俨然已成永恒,伴随着岁月流逝又流到了我们身边。
1990年写作《告别权力的瞬间》时,我便有这样的感受。
当时我先后阅读了两个世界伟人的传记,一是《华盛顿传》。拿破仑和华盛顿都称得上是改变了世界历史走向的重要政治家,可是,他们对待权力的态度却迥然相异。
对于拿破仑,权力的诱惑远比共和政治理想的实现更为重要,当他率领的法国共和国大军挺进整个欧洲大陆大获全胜时,世人为他欢呼,曾寄希望他能借此将自由、平等、博爱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思想推广开来。伟大的音乐家贝多芬,甚至谱写了一部《英雄交响乐》要献给他。然而,拿破仑未能抵挡住权力的诱惑,突然宣布将共和改为帝制,自己成为新的皇帝。一夜之间,拿破仑实现了皇帝梦,却击碎了世人对他的厚望。昔日的伟大已成渺小,曾有的崇拜化为云烟。气愤的贝多芬,把乐谱上已经写好的献给拿破仑的字句删去。由此可见,权力成就了拿破仑,同时,也毁灭了他。
与拿破仑截然相反,华盛顿面对权力的诱惑,则一直保持着警惕、冷静与节制。他先后两次辞去最高权力的举动,令世人吃惊。然而,正是华盛顿的这一举动,为美国这个新生国家的权力制约制度的形成,做出了表率。于是,一个人告别权力的瞬间,成了延续二百年而不断的传统。
两者比较,从现代民主意识角度来看,就与民众的亲近、平和而言,华盛顿显然要比拿破仑伟大得多。《读华盛顿传》,走进华盛顿的一生,他的两次告别权力的瞬间,深深触动了我。
我出生于1956年,自六十年代初期有记忆之时起,便亲历了中国当代史上最艰难、最动荡的岁月。从三年灾害带来的饥荒,到席卷乡镇的四清运动;从十年文革,到1978年开始的思想解放运动在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中,在瞬息万变的社会变革中,我乃至同时代的许多人,都曾目睹过政治权力高度集中、个人崇拜达到疯狂而带给中国的恶果。许多年里,最高权力的每一次替换,总是影响着社会的进程,牵动着亿万人的心。因此,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如何解决权力过度集中的问题,如何使权力的产生、使用进一步制度化,如何监督各级政府权力的使用,一直是改革开放中的中国所亟需解决的历史课题。
吾辈有幸生活在这样一个充满活力也充满变数的时代,对这样一个历史课题的提出和解决,自然而然有着深切感受。这也是我当时写出《告别权力的瞬间》的初衷。我想写出平凡中的伟大,以史为鉴,让更多的读者在阅读后有同样的思考。
转眼已是十七年前的往事,当年的思考却没有成为过去。围绕权力的产生、使用、监督、过渡等等一系列环节所产生的问题,至今令人们关注。仅就腐败而言,权力的滥用几乎已成为方方面面的顽症。权力!权力!有多少腐败假汝之手猖獗而行?
人们爱引用这样一句名言: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我不止一次看到,有人提到这句话时,他的脸上挂满忧虑,忧虑中又流露出无奈。的确,权力如果不能有序产生,如果不能有效监督,改革成果岂能共享?公平、公正又如何实现?
其实,围绕权力所产生的一系列问题在世界不少地方,也同样没有得到根本解决。权力的诱惑与权力的腐败,总是纠缠在一起,以不同方式扭曲人心,蚕食人心,进而颠覆人心。只要权力的滥用存在一天,它就是整个人类所必需面对的严峻话题。
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华盛顿告别权力的瞬间,已成人类的永恒。
刚要停笔,忽然想起1977年的往事。那一年年底,我参加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次考试,幸运的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走进了渴望已久的上海城。上大学前,我正在家乡湖北随县(今易名随州市)一所工厂的子弟学校任语文老师(滥竽充数而已)。记得那一年给学生重点讲授的一篇范文,讲的是论述接班人之类的问题,当年只有二十一岁的我,又焉能讲得好。无非是照本宣科罢了。
那时,没有读过《华盛顿传》,也不知道华盛顿告别权力的故事。即便知道,又该如何讲课呢?
今天,我也答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