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瑰奇雄伟之美
《文心雕龙辨骚篇》说: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瑰奇,的确是屈原诗歌最鲜明的特色。读《离骚》、《天问》、《九歌》、《招魂》,其中的神话色彩、宗教气氛、奇谲的想象、夸饰的描写,纷总离合应接不暇。只有瑰奇二字,才能概括它们的特点。
然而,瑰奇有两种。一种所见者小,所思者狭,走向极端则流于险怪荒诞。李贺的一部分诗就有这种倾向,《神弦曲》:百年老鹗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感讽》:月午树立影,一山唯白晓。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便是这类的瑰奇。就拿《感讽》来说吧,状黑夜反而说白晓,在鬼的世界里黑白竟是颠倒着的,这真是奇想!正如《珊瑚钩诗话》所说:李长吉锦囊句,非不奇也,而牛鬼蛇神太甚。瑰奇的另一种,所见者大,所思者广;有崇高的理想、广阔的胸怀、雄伟的气魄和渊博的知识充实于其间,呈现出瑰奇雄伟之美。屈原的瑰奇便属于这一类。试看《离骚》里上下求索的一段:
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
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
令风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
日月风雷供他驱遣,寥廓的天宇任他遨游,你看,他的气概是多么雄壮!但是当他来到天帝门前,一个微不足道的帝阍竟漠然视之闭门不纳: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这大开大阖的笔法,大起大落的对比,深刻有力地表现了屈原的政治悲剧:无论在天上或地下,都找不到实现理想的机会,得不到支持和慰藉。瑰奇的描写而能服从于表现这样深刻的主题,这是屈原远远高出于李贺的地方。
《天问》更是一篇奇文,但屈原的用心并不在逞奇。一种博大深邃的哲人气概统摄其间,体现出大胆怀疑、大胆探索、执着地追求真理的理性主义精神,在瑰奇之中又显出雄伟。《天问》一口气提出一百七十多个问题,涉及天文、地理、历史、政治等各个方面,这气魄已不凡。而且他寻求的不仅仅是一个个具体问题的答案,而是可以解释一切问题的总答案、总规律,也就是至高无上的天理。《天问》者,就是对于统帅自然、社会和人生的最高、最初、最大的规律的疑问。这气魄就更加雄伟了!诗一开始就提出宇宙本体生成演化的问题,接着问日月、问星辰、问洪水、问九州、问地之长、问山之高,然后问历代之兴亡、政治之得失,可以说包括了战国时代一切尖端的问题。从这些问题中透露出来的屈原的自然观、历史观、政治观,说明他是站在那个时代最优秀的思想家的行列之内的。
屈原十分善于捕捉和驱遣瑰奇雄伟的形象,而且总是把它们置于广阔的时间和空间来表现。主体和背景互相映衬,更加强了艺术的效果。《九歌东君》是一首祭祀日神的乐曲,日神羲和的形象瑰奇雄伟,凸现于广阔的背景之上。无边的天宇仿佛是他的舞台;而朝暮晦明、时间的推移就是他行动的轨迹。且看日出的一段写得多么精彩: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驾龙
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
一二句:太阳还没升起,和煦的阳光先已照射在扶桑树上,唤起羲和备马登车载日而行。三四句写日车冉冉升起的情景,安驱的安字表现了旭日初升时的安详与雍容。五六句渲染日升时的声势,那种天地乍开的景象,仿佛有雷声的伴奏。七八句表现太阳喷喷薄薄欲出不出,乍升乍降摇曳不定的情状,尤其入神。日落的几句想象更加奇伟,青云、白霓、天狼、北斗,全被组织进来,构成壮阔的图景: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
浆。撰余辔兮高驰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日神在晚霞的辉映之中,手举弧矢(星)射坠天狼(星)。接着持弓而下,伸手拿起北斗(星)舀桂浆准备痛饮,作一短暂的休息。然后抓紧辔头转向地底,在幽深黑暗之中飞快地奔向东方,准备开始下一次的升腾。诗人的想象是多么瑰奇,又是多么雄伟!日神的形象是从对太阳的观察中概括出来的。由太阳离开地面冉冉升起时的摇曳喷薄,遂想象为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也许是对大地的留恋,也许是驰驱的疲倦还没有恢复,他粘着于地面,欲出不出。由太阳被云霓缭绕的形状,遂想象为青云衣兮白霓裳,悠悠然、飘飘然。由太阳透过云霓射出的光芒,则想象为举长矢兮射天狼。天狼是主侵略之兆的恶星,而弧九星主备盗贼。举长矢射天狼,含有祈求日神帮助人类求得太平的意思。在日神羲和的神话里,像这样生动的、富于人情味的描写,是独一无二的。东君的形象是中国文学史上罕见的瑰奇雄伟的形象,《东君》这首诗是倾注了中国人民理想的一曲光明的赞歌、和平的赞歌和英雄的赞歌。
二 绚丽璀璨之美
然而,瑰奇雄伟只是屈原诗歌艺术美的一个方面。与瑰奇雄伟一起呈现出来的,是绚丽璀璨之美。如果没有两者的结合,屈原的诗歌也不可能产生强烈的艺术魅力。试想,寥廓的天宇堪称奇伟了吧?可是在那寥廓的天宇之中,若没有日月之丽、群星之璨、云之悠悠、霞之烂烂,还能吸引人吗?对于屈原,如果只见其瑰奇雄伟,而不见其绚丽璀璨,也不能真正认识他的艺术美。
屈原诗歌的绚丽璀璨之美,班固早在《离骚序》中已经指出,他说:其文弘博丽雅,就讲到了丽的一面。刘勰在《文心雕龙辨骚篇》里也说:
故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远游天问,瓖诡而慧
巧;招魂招隐,耀艳而采华;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
与并能矣。
屈原诗歌的绚丽璀璨,首先表现在形象的塑造上。屈原笔下的形象总是那样富于色彩和光泽,具有震慑人心的艺术美。这在《九歌》中最明显,特别是其中几个女神的形象,极其绚丽璀璨,宛如玉雕一般。
《湘君》、《湘夫人》所塑造的湘水女神的形象,正可以说是惊采绝艳。《湘君》开头写她乘着芳香的桂舟,在湘水上急驶而过,她的装束和她的意态配合得恰好。她的目光流盼,露出期待的神情,那是在思念她的夫君: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
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这时湘君也正在等待着湘夫人,他看到湘夫人在一片秋色的衬托下,远远地降临北渚,那情态是真能撩动人的愁思啊: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诗人对湘夫人的描写用笔不多,但因有周围环境的衬托,又着重写她的神情,所以十分鲜明而绚丽。
少司命也是一位女神。关于她的职守,王夫之《楚辞通释》说:大司命统司人之生死,而少司命则司人子嗣之有无。以其所司者婴稚,故曰少。屈原在《少司命》这首诗里,把女神的形象塑造得十分光彩艳丽,既表现了她体态的美,又突出了她内心的美。全诗都是主祭男巫的唱辞: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
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荷衣兮蕙
带,倏而来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在祭祀少司命的祭坛上,女神你匆匆降临,深情地一瞥之后,又匆匆离去。来去飘忽,如昙花之一现,动作是那样轻柔,意态是那样娴雅,还没来得及看清你、看够你,就已远去了。只有那荷衣蕙带的幽香,久久不散。这一来一去,撩动起我的欢乐和悲伤,简直是终生难忘。你来到帝郊,晚上就住在那高高的云端,莫非是等待着你的情人吗?其实女神并不是等待情人,而是准备从这里乘车登天:
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彗星,古人想象用以扫除污秽,除旧布新。女神登九天抚彗星,是为人类祛除灾病,安排新生。竦长剑兮拥幼艾这一句把少司命的形象雕塑得更加完美:在九天之上,她一手高举长剑,一手拥抱儿童,威武、慈爱、刚毅、娴静,俨然是一座儿童守护神的雕像。她使我们想起中国的妇女、中国的母亲,想起她们的美德。这个形象的绚丽璀璨,她所具有的艺术魅力,是永久不灭的。
屈原诗歌的绚丽璀璨之美,其次还表现在语言的鲜明色彩上。他的诗几乎没有哪一首是轻描淡写的,总是以浓重的笔墨描绘出鲜明的形象。读他的诗,我常常联想到楚国漆器的图案,它们用黑地朱饰,黑朱两色互相辉映衬托,非常鲜明。屈原的语言也有同样的艺术趣味。诸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美人既醉朱颜酡些;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都是富有色彩效果的诗句。屈原笔下的词藻总是那么新鲜,今天读来仍像是才脱笔砚似的。《文心雕龙辨骚篇》说他虽取熔经意,亦自铸伟辞。屈原的确创造了许多新鲜的诗歌语言,有些词语一经他运用之后就诗化了。例如:
飒飒《山鬼》: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飒飒,风声,是一个象声词。屈原把它和另一个象声词萧萧组织在同一句诗里,形容风声、树声,吟诵之际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飒飒这个词从此也有了浓郁的诗意,常常被后来的诗人采用。如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四山多风溪水急,寒雨飒飒枯树湿。李商隐《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江介《哀郢》: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江介,江间,本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味,但经屈原用过以后便成为诗的语言。如曹植《杂诗》:江介多悲风,淮泗驰急流。
冉冉《离骚》: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冉冉,渐渐也。《陌上桑》: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李煜《谢新恩》: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冉冉也有了形象色彩。
其他,如《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中的迟暮;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中的曼曼;《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中的木叶;《涉江》: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中的绪风;《悲回风》: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中的回风。这些词在后代是诗中惯用的词语,在屈原却是新的创造。它们的色彩浓丽,感情鲜明,带有盎然的诗意。刘勰所谓惊采绝艳,恐怕更多地是着眼于语言的色彩情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