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清晨三时,他一直处在痛苦的迷糊状态中。他仿佛觉得人家硬把他这个病痛的身子往一个又窄又黑又深的口袋里塞,一个劲地往下塞,却怎么也塞不到袋底。这件可怕的事把他折磨得好苦。他又害怕,又想往下沉,不断挣扎,越挣扎越往下沉。他突然跌了下去,随即惊醒过来。依旧是那个盖拉西姆坐在床脚跟,平静而耐心地打着瞌睡。他却躺在那里,把那双穿着袜子的瘦腿搁在盖拉西姆肩上;依旧是那支有罩的蜡烛,依旧是那种一刻不停的疼痛。
你去吧,盖拉西姆。他喃喃地说。
不要紧,老爷,我坐坐。
不,你去吧。
他放下腿,侧过身子来睡。他开始可怜自己。他等盖拉西姆走到隔壁屋里,再也忍不住,就像孩子般痛哭起来。他哭自己的无依无靠,哭自己的孤独寂寞,哭人们的残酷,哭上帝的残酷和冷漠。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狠心地折磨我
他知道不会有回答,但又因得不到也不可能得到回答而痛哭。疼痛又发作了,但他一动不动,也不呼号。他自言自语:痛吧,再痛吧!可是为了什么呀?我对你做了什么啦?这是为了什么呀?
后来他安静了,不仅停止哭泣,而且屏住呼吸,提起精神来。他仿佛不是在倾听说话声,而是在倾听灵魂的呼声,倾听自己思潮的翻腾。
你要什么呀?这是他听出来的第一句明确的话。你要什么呀?你要什么呀?他一再问自己,要什么?摆脱痛苦,活下去。他自己回答。
他又全神贯注地倾听,连疼痛都忘记了。
活下去,怎么活?心灵里有个声音问他。
是的,活下去,像我以前那样活得舒畅而快乐。
像你以前那样,活得舒畅而快乐吗?心灵里的声音问。于是他开始回忆自己一生中美好的日子。奇怪的是,所有那些美好的日子现在看来一点也不美好,只有童年的回忆是例外。童年时代确实有过欢乐的日子,要是时光能倒转,那是值得重温的。但享受过当年欢乐的人已经不存在了,存在的似乎只有对别人的回忆。
自从伊凡伊里奇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以来,过去的欢乐都在他眼里消失了,或者说,变得不足道了,变得令人讨厌了。
离童年越远,离现在越近,那些欢乐就越显得不足道、越可疑。这是从法学院开始的。在那里还有点真正美好的事:还有欢乐,还有友谊,还有希望。但读到高年级,美好的时光就越来越少。后来开始在官府供职,又出现了美好的时光:那是对一个女人的倾慕。后来生活又浑浑噩噩,美好的时光更少了,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结婚是那么意外,那么叫人失望。妻子嘴里的臭味,放纵情欲,装腔作势!死气沉沉地办公,不择手段地捞钱,就这样过了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始终是那么一套。而且越是往后,就越是死气沉沉。我在走下坡路,却还以为在上山。就是这么一回事。大家都说我官运亨通,步步高升,其实生命在我脚下溜掉如今瞧吧,末日到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会这样?生活不该那么无聊,那么讨厌。不该!即使生活确是那么讨厌,那么无聊,那又为什么要死,而且死得那么痛苦?总有点不对头。
是不是我的生活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头?他忽然想到。但我不论做什么都是循规蹈矩的,怎么会不对头?他自言自语,顿时找到了唯一的答案:生死之谜是无法解答的。
如今你到底要什么呢?要活命?怎么活?像法庭上听到民事执行吏高呼开庭了!时那样活。开庭了,开庭了!他一再对自己说。喏,现在要开庭了!可我又没有罪!他恨恨地叫道。为了什么呀?他停止哭泣,转过脸来对着墙壁,一直思考着那个问题:为什么要忍受这样的恐怖?为什么?
然而,不管他怎样苦苦思索,都找不到答案。他头脑里又出现了那个常常出现的想法:这一切都是由于他生活过得不对头。他重新回顾自己规规矩矩的一生,立刻又把这个古怪的想法驱除掉。
这样过了两个礼拜。在这期间发生了伊凡伊里奇夫妇所希望的那件事:彼特里歇夫正式来求婚。这事发生在一天晚上。第二天,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走进丈夫房间,考虑着怎样向他宣布彼特里歇夫求婚的事,但就在那天夜里,伊凡伊里奇的病情又有新的发展。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发现他又躺在长沙发上,但姿势跟以前不同。他仰天躺着,呻吟着,眼睛呆滞地瞪着前方。
她谈起吃药的事。他把目光转到她身上。她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她发现他的目光里充满对她的愤恨。
看在基督分上,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吧!他说。
她正想出去,但这当儿女儿进来向他请安。他也像对妻子那样对女儿望望,而对女儿问候病情的话只冷冷地说,他不久就会让她们解脱的。母女俩默不作声,坐了一会儿走了。
我们究竟有什么过错呀?丽莎对母亲说。仿佛都是我们弄得他这样似的!我可怜爸爸,可他为什么要折磨我们?
医生按时来给他看病。伊凡伊里奇对他的问题只回答是或者不是,并愤怒地盯住医生,最后说:您明明知道毫无办法,那就让我去吧!
我们可以减轻您的痛苦。医生说。这点您也办不到,让我去吧!
医生走到客厅,告诉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情况很严重,只有一样东西可以减轻他的痛苦,就是鸦片。
医生说,他肉体上的痛苦很厉害,这是事实,但精神上的痛苦比肉体上的痛苦更厉害,而这也是他最难受的事。
他精神上的痛苦就是,那天夜里他瞧着盖拉西姆睡眼惺忪、颧骨凸出的善良的脸,忽然想:我这辈子说不定真的过得不对头。
他忽然想,以前说他这辈子生活过得不对头,他是绝对不同意的,但现在看来可能是真的。他忽然想,以前他有过轻微的冲动,反对豪门权贵肯定的好事,这种冲动虽然很快就被他自己克制住,但说不定倒是正确的,而其他一切可能都不对头。他的职务,他所安排的生活,他的家庭,他所献身的公益事业和本职工作,这一切可能都不对头。他试图为这一切辩护,但忽然发现一切都有问题,没有什么可辩护的。既然如此,那么现在在我将离开世界的时候,发觉我把天赋予我的一切都糟蹋了,但又无法挽救,那可怎么办?他自言自语。他仰天躺着,重新回顾自己的一生。早晨他看到仆人,后来看到妻子,后来看到女儿,后来看到医生,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证实他夜间所发现的可怕真理。他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他赖以生活的一切,并且明白这一切都不对头,这一切都是掩盖着生死问题的可怕的大骗局。这种思想增加了他肉体上的痛苦,比以前增加了十倍。他不断呻吟,辗转反侧,扯着身上的衣服。他觉得衣服束缚他,使他喘不过气来。他为此憎恨它们。
医生给了他大剂量鸦片,他昏睡过去,但到吃晚饭时又开始折腾。他把所有的人都赶走,不断地翻来覆去。
妻子走过来对他说:
约翰,心肝,你就为了我这么办吧。这没有什么害处,常常还有点用。真的,这没什么。健康的人也常常
他睁大眼睛,问:
什么事?进圣餐吗?干什么呀?不用了!不过
她哭了。
好吗,我的亲人?我去叫我们的神父来,他这人挺好。
好,太好了。他说。
神父来了,听了他的忏悔,他觉得好过些,疑虑似乎减少些,痛苦也减轻了,刹那间心里看到了希望。他又想到了盲肠,觉得还可以治愈。他含着眼泪进了圣餐。
他进了圣餐,又被放到床上,刹那间觉得好过些,并且又出现了生的希望。他想到他们曾建议他动手术。活下去,我要活下去!他自言自语。妻子走来祝贺,她敷衍了几句,又问:
你是不是感到好些?
他眼睛不看她,嘴里说:是。
她的服装,她的体态,她的神情,她的腔调,全都向他说明一个意思:不对头。你过去和现在赖以生活的一切都是谎言,都是对你掩盖生死大事的骗局。他一想到这点,心头就冒起一阵愤恨,随着愤恨又感觉到肉体上的痛苦,同时意识到不可避免的临近的死亡。接着又增加了一种新的感觉:拧痛、刺痛和窒息。
当他说是的时候,他的脸色是可怕的。他说了一声是,眼睛直盯住她的脸,接着使出全身的力气迅速地把脸转过去,伏在床上嚷道:
都给我走,都给我走,让我一个人待着!
选自《伊凡伊里奇之死》(标题为编者所加)
评点:
《伊凡伊里奇之死》是托尔斯泰晚年一部重要的代表作,是一部处于古典和现代之间的表现死亡主题的伟大作品。作品一经发表就引起强烈反响,法国作家莫泊桑深深为之折服,曾经感叹说:我看到,我的全部创作活动都算不上什么,我的整整十卷作品分文不值。
纵观古今,文学中从不缺乏对死亡的描绘。但在19世纪之前文学中的死大都为的是某种崇高:祖国、民族、信仰、自由、爱情等,可以将这种死归为古典的死,因为这其中的人其实是作为类而存在的人,所以往往死得其所。同时,对死亡的描绘是外在的,是他人眼中的死。然而,人作为个体与群体的双重存在,死对他而言还有另一面:死亡是每个人的生命存在中最内在、最本己的体验,是无可替代、无从借鉴、无法逃避甚至无力言说的。现代文学大都描写个体的人面对死亡时的孤独、无奈、虚无、荒诞感,这可以称其为现代的死,这种描绘往往是内在的、濒死者的感受。
《伊凡伊里奇之死》这篇小说描写的是伊凡伊里奇从生病到死去这一段时间里所经历的一切,本版节选的部分,重点描述了他在肉体病痛和精神困惑的双重袭击下的挣扎和反思。作者使用现实主义手法,通过对主人公具体言行的描述,形象而深刻地刻画出濒死者内心的感受,写出了人肉体毁灭与灵魂觉醒共同发生的情形,揭示了人类在生死问题的一些普遍表现,读来给人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