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回乡诗
离乡背井、作客他乡的游子,怀乡思亲、念家想友是他们亲切而深厚的感情,归乡则是他们心中强烈的愿望。如屈原《九章哀郢》: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乐府诗集乌孙公主歌》:居常思土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一旦踏上回乡的路程,诗人的心情却因自身的遭际不同而显得复杂多变,异彩纷呈。在人口流动频繁的今天,读古代的归乡诗仍能引起我们强烈的情感共鸣。
汉高祖刘邦公元前195年讨伐英布叛乱中回师长安,途经故乡,与父老乡亲饮酒狂欢。酒酣耳热之际,击筑而唱《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诗中不乏志得意满、雄霸天下的帝王之气。但诗中也流露出居安思危的感情。他已62岁,年事渐高,伤病在身,又太子懦弱无能,功臣多居功,对刘姓江山的未来,流露出不安。他边歌边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史记高祖本纪》)。
贺知章一生仕途顺利,告老还乡时,唐玄宗亲自作诗送行,太子和百官也都为之饯别,可谓衣锦还乡、荣归故里。而他的《回乡偶书》两首却没有那种为世俗所欣羡的情态,为俗人所夸饰的得意,反映的只是一个久客归乡的普通人的真实情感: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离乡50多年,久客伤老,人事变迁,心中的无限感慨发自肺腑,自然真切,朴实无华,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宋之问《渡汉江》: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诗人被贬,音讯隔断,经冬历春,那种梦寐以求的与家人团聚的情更切却变成了情更怯。宦海失意的无颜,为家人命运的担忧,从而形成了想得到消息却又怕得到坏消息的矛盾心态,精神上倍受煎熬。行近家乡的这种矛盾心理状态在失意文人的心中极具典型性和普遍性。
杜甫在安史之乱中,在长安被俘,身陷乱军,后只身逃出,劫后回到迁居鄜州的家人身边,他写下了《羌村三首》(其一):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在家书抵万金的战乱时节,彼此音信相隔,生死未卜,此诗将劫后归乡的情景写得栩栩如生:抵达羌村、初见家人、邻里围观、秉烛对望,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令人心酸的喜悦之情如在目前。
战祸不仅给普通百姓带来了深重的灾难,也给归乡的戍边将士带来了无尽的悲哀,《诗经采薇》最后一章写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唐人张乔《河湟旧卒》:少年随将讨河湟,头白时清返故乡。十万汉军零落尽,独吹边曲向残阳。一将功成万骨枯,九死一生的凯旋喜悦,总掩不住凄凉晚景,独吹边曲饱含了无尽的家园和人生之慨。
宋末元初诗人周密《夜归》:夜深归客倚筇行,冷磷依萤聚土塍。村店月昏泥径滑,竹窗斜漏补衣灯。出门已久的游子,回家心切,深夜倚杖蹒跚而行,不顾荒径冷气森森、幽光闪烁的阴森恐怖,一步一滑地进了村,只见自家竹窗透出灯火点点,隐隐约约地可见灯下补衣人的身影。诗人百感交集、难以言表的复杂心理令人思味不已。
金代诗人元好问《客意》:雪屋灯青客枕孤,眼中了了见归途。山间儿女应相望,十月初旬得到无?俗话说归心似箭,诗人在回乡途中的一个夜晚,孤独地躺在床上,眼前清晰地呈现出回家的道路,儿女们在路上跂足而望,心中默算着他的归期。诗人不直说自己归乡心切,而从对方着笔,想像儿女们盼他归乡的急切,表情曲折婉转,含蓄蕴藉。
德国的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归乡的感觉是人类自古及今的普遍感觉,是流淌在人类血液中的忧伤而甜美的情结,特别是春节为求一张火车票而不惜下跪的情景,不禁令人感叹欷歔,也是归乡诗的最好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