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啊，娘啊，我的亲娘！您答应一声。

这是霍懋征老师在前几个月忽然接到的一个电话，这使她十分惊讶：我家里从来没有这个孩子。

于是她问：你到底是谁呀？能告诉我吗？

您就知道我是您的儿子就行了。您一定得答应！电话里传出的声音特别激动。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我当年教过的一个学生。说起这件事情时，霍懋征老师的脸上呈现着幸福的笑容。

当老师是幸福的

霍懋征老师总是在说：当老师是很幸福的。在她的教师生涯中，与学生关系总是很密切，所以，至今仍然会有不少学生在她生日或是春节等节假日来看望她。

有一次聚会令霍老师很是难忘，当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那是我任教的小学一年级的学生，是他们的班长号召的，学生们都来了。这位班长告诉他们，霍老师要送给每人一份礼物，就是一张相片。当我一进去，学生们全站起来了，排成队，伸着两只大手准备接相片。当时我很感动，等到发完相片，我说：‘同学们，４５年前的今天，你们每人每天伸着两只小手，来让我检查卫生。而今天你们伸着两只大手，来接老师的相片。你们的这两只大手都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取得了优异的成绩。我感到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据说在那次的聚会上，有一位学生当着众多老同学的面，给霍老师磕了３个头。为的是当年他咬了霍老师的手，而霍老师没有追究。

在采访中，霍老师对她的教育教学生涯做了一下总结。她记住最多的就是学生，感触最深的是与学生在一起的日子。可以说，爱学生是她的天性，教育学生是她的乐趣。

从教６０多年来，教过那么多学生，最后我仔细地总结了一下，自己没有丢掉一个学生，也从没有罚过一个学生，没有给学生发过态度（北京方言，意思是发脾气。编者注），也从来不向家长告状，就用我的‘四心’，即爱心、耐心、细心、信心去教育我的学生。我总结出了一个至理名言：没有教育不好的学生。有人说，北京实验二小是一个有名的学校，到你学校的学生都是好学生。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

在四心中，霍老师把爱心放到了第一位，因为没有爱心，后面的‘三心’就无从谈起。

爱心是怎么来的

霍懋征老师解放前就从事教育事业，但直到解放后，她对教育的热情才释放出来：解放前的学校没有教研组，教育教学方面的事只能教师们自己琢磨。解放后有了教研组，教师们就可以在一起研究如何教育学生了。在１９５６年，我被评为全国特级教师，是建国后的第一批。

但文革开始后，特级教师的称号给她带来了麻烦：霍懋征老师作为反动学术权威，被监禁了１年零９个月。

这么长时间不许我回家，我接受不了。有一次，他们突然让我回家了，结果到家一看，我１３岁的孩子被红卫兵给扎死了，倒在血泊里。１５岁的小女儿站在一边，吓傻了。家里没有别的人，东西被抄得乱七八糟的。我怎么也想不通，我一直在问为什么。解放后，我一直在接受党的教育，我爱这个事业，我从来没有寒暑假。为什么对我这么残忍？

说到这里，她的眼睛红了，眼中隐隐有泪光。同样让她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运动一来，学生们会突然发作起来，到处打砸抢。对于这样的一反常态，这位第一批全国特级教师怎么也想不通：她自己全身心教过的学生，怎么会对自己动手。

他们让我推着独轮车运石头，如果推不动，倒了，就要挨打。这些事情我个人是无法解决的。但之所以会这样，我认为主要是我们教育的失败，我们的教育没有起到育人的作用。

从此，她放弃了自己喜爱的数学，改教语文。她认为，语文可以很好地让学生们认识到祖国是美丽的，祖国的语言、文字是优美的。霍老师认为，只有让学生获得了爱，才能让他们去爱别人。

爱的教育并非一帆风顺

让霍老师感到无能为力的，不仅有文革期间自己的命运，还有她接手的那些学生。她的学生并不如人们想象中一样听话。

恢复工作后，霍老师被调到二龙路钉子胡同小学担任班主任。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实验二小。并且，分给她的学生是学校里最差的。提起那段经历，她深感无奈。

有一个学生被称为‘刀枪不入’，分到了我班上。小男孩没有读书的习惯，就知道胡闹。当时，他妈妈要到干校，爸爸要演出，没有人敢管他，我就把他放到了自己家里。我每天就用自行车驮着他上下学。他在家里听我的话，可一到学校就反对我。他这么做就是给其他同学看，表示他绝不屈服于老师，照样造老师的反。

我觉得无能为力了。他上课就捣乱，一下课就有老师们去找我，让我管管这个孩子。可是，我管他他就是不听。我不管他他就捣乱。他一跑，我就追。如果他跑丢了，我有很大的责任。他一看我站住了，就蹲下，等我往前一走，他就又跑了。这样他跑我追的持续了很长时间。每天都是这样，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对他也感觉累了。

有一次，我只好求助于警察：‘帮我一个忙吧，你看前边有一个小孩蹲着。我就把他交给你了。’我想吓唬那个孩子。因为我已经想不出办法了。警察答应了。我就对孩子喊，‘我把你交给警察叔叔了。等你爸爸妈妈回来以后，到公安局去领你，反正你也不念书。’结果，他就跑过来追我。这是我最没有办法的一次。

差一点，就要留下一个遗憾，但是，文革中的遭遇提醒了霍老师：如果就这样把一个孩子扔掉，就又要出现一个破坏社会的人。

我的脾气并不好

很多人都觉得，霍老师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师，没有对学生发过脾气。也许是因为她发脾气的方式与他人不同吧。

我也有气坏的时候，但是，我必须得忍住，不然就要发生冲突了。

有这么一次，那可真是把我气坏了。当时学校没有楼房只有平房，冬天时教室内是要生火炉子的。两个男生在教室内打闹，把教室内的炉子推倒了。煤灰、烟火、发红的煤球洒得到处都是。班里的学生都吓坏了。为了不让火着起来，我先让这两个学生到办公室等我，等把教室收拾干净后再谈。我带着校工把教室收拾干净后，就到了办公室。可是，我看到的不是两个等待认错的孩子。他们俩把我办公桌的抽屉打开，正在那里乱翻。我当时真想上去揍他们一顿。愤怒的话已经到嘴边了。

刚说到这里，霍老师家的两只宠物狗不知什么原因，狂吠起来。为了不影响我的采访，霍老师立刻让家人把它们囚禁起来。

遇到当时那种情况，任何有七情六欲的人，都会爆发出来，我也差一点。但我是老师，不能把事情发展成冲突。我就对他们说：‘你们先去外面休息一会吧，然后去上课。想好以后，我们再谈。’两天后，我找他们，他们说还没想好。又过了几天，我再次找他们，这次他们终于肯认错了。其实，当时我已经气到极限了。我到这个时候，就不想再说话了，让犯错误的人自己去反省。因为，当时说的话肯定不利于解决问题。

经历了这一系列的事情，没有爱就没有教育的理念逐渐在霍老师的教育思想中形成了。

没有教育不好的孩子

霍老师觉得自己一生最大的收获，就是没有丢掉一个学生。她认为，只要老师不放弃，就没有教育不好的孩子。她认为，教育学生，一定要从培养他们做人开始，然后才是学习成绩，先要保证他们将来到社会上不会去打砸抢。

好学生，谁都想要；差学生，恐怕就没有人去主动争取了。但霍老师做过不少这样的苦差事。她认为，好学生带得好，是理所应当的；而把差生带好，才是对社会的贡献。这也正是教育所要做的。

在我教的学生中，好的学生固然有，差的学生也有，而且差到难以想象。有一个学生，上了８年的小学还不能毕业，连一年有几个月都不知道。但小学又不能开除学生，这个学生只好常年在学校呆着。老校长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就在校长室的旁边放了一个小书桌，让他每天到这里学习。这个男孩子什么都不会。不会学习，不会为人处事，就会打架，就会淘气。最后，校长也没有办法了，想把这个孩子送到工读学校。

一听说这个信息，霍老师很着急：送到工读学校的话，这个孩子就毁了。她马上找到校长，想把这个孩子放到自己的班里。校长说：不行！你的班级是优秀中队，去这么一个学生会把你整个班都搅乱了。我不能给你。

霍老师心里想：这个孩子什么都不会，但他将来长大了要做人，总是要面对社会的。他是社会主义祖国的一个人，起码应该给他一个做人的权利和机会。

先让他学会怎么与人相处，学习上，我可以慢慢教育他。经过我的再三争取，校长终于答应了。在他来班上之前，我就先做班上学生的工作：‘他来到班上，我们应该热烈欢迎，帮助他。他变成现在这样子是因为家里没有人照顾他，不是他的责任。’另外我就想：用什么方法能让这个孩子找到信心呢？我把我的想法告诉校长。老校长给了我８个字：激励、赏识、参与、期待。

老校长的这８个字给正在踌躇中的霍懋征老师以很大的启发。

对孩子要赏识，我赏识他什么呢？他个子比别人高，力气比别人大。学校从校门口到东楼的路是我们班的卫生责任区。他别的不行，扫地肯定行。我就找他商量：‘我们有一个卫生责任地段，我想请你做负责人。你带着我还有３名同学，我们一起做这个工作。’他很高兴，因为他觉得自己也可以管人了。过了一段时间，他拿着一个有长棍的扫帚给我，对我说：‘我发现您的腰不好，用长的扫帚您就不用总是弯着腰了。’我想这个孩子的观察能力是很强的，也很细心。我就从这点来表扬他。从此，每天他总是把那个长的扫帚给我，然后再收起来。这样，我们的关系就近了。关系近了有利于教育。

有几天他没来上课，我就到他家去看他，发现他家里没有饭吃。他说妈妈在工厂，没人给做饭吃。我就问他妈妈，能否让孩子在学校包饭。他妈妈不同意，说家里有困难。我就让食堂在现有孩子的饭量上加上一点，够他吃的就行了。我还让他负责分饭。因为，饭量是足够的，所以他就不再去和其他同学抢饭，他与同学的关系也近了。后来这个学生在学习上取得了很好的成绩。听霍老师说，后来这个学生是红卫兵的头头。但是当外校的红卫兵要来整霍老师时，他保护了霍老师。因为他知道是谁帮助了他。

记住了学生，忘记了教师节

教师节就要到了，我想，这位有６０多年教育教学经验的老师，一定会有很多令她难忘的教师节。出人意料的是，她说不出来。

她说：我从１９５６年就被评为特级教师，各种荣誉我已经有了很多。教师节无非就是领导接见，再给你加上各种荣誉，所以我对教师节没太在意。我们从来没有和学生一起过教师节，都是和老师一起过。我只记得与学生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

教师应该是一条河

霍老师不仅热爱孩子，喜欢帮助孩子，而且还喜欢帮助教师，也特别关注教师的成长。当我问她对现在的教师有什么期望时，她说：教师要善于学习，要勇于奉献。过去有一个说法，要给学生一杯水，老师就要有一桶水，但我认为必须是长流水。现在高科技的社会，一桶水是不够的。我曾经说过，教育教学的根本目的是要让学生‘十学会’，即学会做人、学会自律、学会学习、学会思考、学会创造、学会审美、学会乐群、学会健身、学会生活、学会劳动。要让学生达到这样的程度，老师首先要达到，否则就很难让学生这样做。特别是现在，到处都在实行素质教育，这‘十学会’就是素质教育对学生的要求，其实也是对教师的要求。

她还认为，教师无论在校外遇到怎样不愉快的事，只要你一进教室，就要让学生感到你是可爱的。不管你走得有多累，头发被风吹成什么样子，在进教室前都要收拾干净。

后记

去霍老师家采访的前几天，在北京市委党校有一个《教育与发展》课题研究的开题会，霍老师的教育思想也是开题会讨论的重要话题之一。一位来京参会的哈尔滨老师向我介绍了一个情况：霍老师每年都要到很多地方讲学，到目前为止，已到过多达５０多个城市，但是，她是只讲学不收钱。她把钱看得很淡，把人格看得很高。有一次，火车就要开了，地方的人把钱送到了火车上就下了火车。霍老师拿起钱，打开车窗，把钱扔给了送钱的人，马上就把车窗关上，火车就开走了。一件小事也能反映她的价值观。霍老师就是这么甘于清贫。教育部、妇联等单位多次要她去担任职务，她都不去，她只要当老师。她认为当老师是最幸福的事。她就是这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