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节选)的三次教学设计
《雷雨》(节选)是高中语文教材中的经典篇目,要上好这一课,首先需要确定我这一节课的主题。作为现代文学史上的名篇,《雷雨》本身想表现什么主题,历来众说纷纭,在高中语文课堂上,不可能也没有必要探讨或解决“《雷雨》的主题”这个问题,所以我主要把注意力集中在教材所节选的这一幕;而在这一幕中,最可圈可点的莫过于周朴园这个人物形象,所以我一开始就决定把这一节课的焦点锁定在周朴园身上,我为这节课定下的话题是:“说不尽的周朴园”。
周朴园这个人物,我读中学时就被定位于“虚伪、残酷的资本家形象”,现在虽然还有这样的解读,但应该不是主流了,如教材的课后练习中有一个“课堂小辩论”:周朴园对鲁侍萍究竟有没有感情?教材不把这一点作为结论,而是作为可以讨论的问题,这是教材相对于十多年前的进步,但这样的讨论仍然不够。如果周是“虚伪、残酷的资本家形象”,那当然是先批判之而后快了;但如果不是或不仅仅是,那又怎么样呢?我们从中又可以读到什么?为了找到这个“点”,我想了很久,也跟科组同事讨论过多次。我第一想到的,是关于文学作品中“圆形人物”和“扁平人物”的问题,即人物性格是丰富的甚至多面的,鉴赏难作品不能满足于区别“好人”和“坏人”。这一点在这一课中是很重要的,但深度不够。我要能够发学生深省的东西,要能唤起学生自己的生活体验的东西,因为语文不是逻辑推演,更不是概念的灌输,它得是生活。
在通读了《雷雨》全剧之后,我最初的思路是这样的:周朴园三十年前爱过侍萍,抛弃侍萍是因为他属于他的封建家庭的利益;三十年中他也对侍萍抱有愧疚的感情,而相认后对侍萍冷酷无情,则是因为作为一名“成功人士”,他此时属于他的名誉、地位、财产等等。总之,他始终不属于他自己。从这里我想到“人的异化”的问题,人为“物”所役,人在“物”面前反主为仆,从而失去自我,这正是周朴园伤害了别人自己却没有得到幸福的原因,也是许许多多悲剧发生的原因。找到这个“点”我很高兴,我于是进一步引申:幸福取决于我们自身,而不取决于外物。但如何把这个形而上的问题具体化呢?我想起第三册教材中英国哲学家罗素的一篇散文《我为什么而活着》,罗素说,对爱情的追求,对知识的渴望,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这三种强烈的激情“支配了我的一生”。我觉得罗素抓住了“幸福”的要义。相比之下,我们则在爱情、知识、同情心上附加了太多别的东西,例如爱情被附上了门第、财产甚至虚荣,知识被附上了升学、晋升职称,同情心则被附上了道德作秀,以至于我们再也感受不到本来应该感受到的幸福。要想真正幸福,就不能丧失自我。——我就这样完成了我最初的教学设计。
我拿着这个设计先在一个班上了一次。一开始,关于周朴园与侍萍的爱情及周的愧疚是否真实等问题的探讨,学生都能够被调动起来,积极从文本中寻找内容,并得出自己的结论,甚至对周朴园自身的悲剧即“异化”问题也相当有感受,但当最后我把问题引向罗素的《我为什么而活着》,并企图唤起他们日常生活中关于爱情、求知、同情心的体验时,却没有得到我期望中的响应,让我感觉最后一个“高音”没有唱上去。我带着沮丧的心情回到办公室,与叶永玲老师谈起我的感受,叶老师说,你为什么一定要给学生一个结论,而且是你的结论?我受到启发,也许我要做的应该是把问题抛给学生,只要引起了学生的思考,我就完成了任务。
带着这个原则,我对先前的教学设计作了大的修改。除了一些环节的舍弃和简化之外,在保留“人物性格的丰富和多样性”这个“点”的基础上,我试图找另外一个“点”。周朴园明明三十年中对侍萍满怀思念与愧疚,但为什么一认出侍萍,就表现出那样一副嘴脸呢?仅仅用“虚伪”一言蔽之是不够的,他是在努力维护着什么。他一向以建立一个“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为已任,在家人面前保持着高大正直威严的形象,如果当年的侍萍今天又进入他的生活,对他的家庭、事业、名誉、地位等来说,简直是致命的。所以他一旦认出侍萍后,只能做出我们所看到的那些事。他也许维护住了他想维护的,但他幸福吗?他与繁漪固然连貎合神离都谈不上,就是与自己的儿子,也建立不起正常的父子感情。独自一人时,他经常深陷孤独寂寞,只能靠端详当年侍萍的照片排遣内心的空虚。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当然可以结合剧情得出我们的结论,但我还想从中引出更多的问题:在生活中,有的人(或者我们自己)为什么越是努力,幸福却越是与他背道而驰?我觉得这个问题来自《雷雨》,但超越了《雷雨》,而且是一个开放性的问题。我可以让学生在课堂上讨论,但这肯定是一个与每个人一生都有关、而且是关乎生活质量高低的问题。引起学生对这类问题的思考,并且使这种思考对他的人生产生影响,在我看来,就是语文教学的最高境界。
如果不是我对《雷雨》原剧中的一个细节过于念念不忘,我的公开课本来是会照这个设计来上的。我念念不忘的细节是《雷雨》第三幕中,鲁侍萍在追问四凤的恋情时说的一段话:
鲁侍萍 孩子,你可要说实话,妈经不起再大的事啦。
四 凤 妈,(抽咽)妈,您为什么不信您自己的女儿?(扑在鲁妈怀里大哭,鲁妈抱着她)
鲁侍萍 (落眼泪)凤儿,可怜的孩子,不是我不相信你,我太爱你,我生怕外人欺负了你,(沉痛地)我太不敢相信世界上的人了。傻孩子,你不懂妈的心,妈的苦多少年是说不出来的,你妈就是在年青的时候没有人来提醒,——可怜,妈就是一步走错,就步步走错了。孩子,我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女儿,我的女儿不能再像她妈似的。人的心都靠不住,我并不是说人坏,我就是恨人性太软弱,太容易变了。孩子,你是我的,你是我唯一的宝贝,你永远疼我,你要是再骗我,那就是杀了我了,我的苦命的孩子!
“人的心都靠不住,我并不是说人坏,我就是恨人性太软弱,太容易变了。”我读《雷雨》全剧第一次读到这段话时,心里就震了一下,我实在不想放过这句话。侍萍是这出悲剧的直接受害者,也是受害最深的人,当我们批判周朴园的时候,怎么能不听一下鲁侍萍对他的看法呢?也许有人会说,鲁侍萍把悲剧的原因仅仅归结为人性的软弱,这表现出劳动人民的善良忍让,表现出侍萍没有认清资本家虚伪残酷的本质。但我宁愿相信,这是曹禺借剧中人物之口在表达自己对“人”的认识。这个话题对我的吸引力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我突然想起一周前改到的两篇学生练笔,我无法不在这里引用它们:
练笔一
记得上一次,我在公共汽车里亲眼见到一个小偷将他的手伸进一个乘客的口袋里,将那人的钱包偷掉。当时很多人都看到了,但我们太懦弱,懦弱到虽然目睹整个被偷的过程,但却任他走了。我那时真的好想说出来,但却提不起勇气,因为我怕下一个受到伤害的是我。那一次事件后,我深深地自责,我对自己说以后一定不能这样做。
昨天,我跟朋友一个朋友去“百佳”,……逛完商场后,一个新疆小朋友跟在三个准备进商场的人后面,在众人的目光中把那个的手机偷掉。那时,我与朋友以及好些人都看到了,但所有的人都当没有发生一样,也没有去告诉那人。而我的朋友却走过去,跟那个被偷的人说了小偷的事。
我呆住了。我如此的懦弱,而我的朋友却如此勇敢。我为什么会这样子,我怀疑那些人(小偷)是因为有我这样懦弱的人,才会这么猖狂……我不停地问自己,我是否太自私了?究竟我是对还是错,我想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
这位同学第一次见到我们所说的“坏人坏事”时选择了退避,为此她自责不已,并决心下一次不再这么懦弱。但可能出乎她自己的意料,第二次她仍然选择了退避,并因此引发了更强烈的自责。
练笔二
跟同学一起逛街是一件快乐的事。我们来到“百佳”,……当我们出来时,赫然看到一个维吾尔族的小女孩跟着前面三个衣着时髦的小姐,从其中一个小姐的衣袋里悄悄掏出一样东西,放进自己的口袋后,面无任何表情就离开了。
在场有不少人看到这一幕,却没有一个人出声。我终于领会到初三政治书中一幅插图的含义了——面对罪恶,伟大的万物之灵就变成了缩头乌龟!
“走吧!”我的同学对我说。可是我不能忍受……我走到那三个小姐跟前,告诉她们一切,接着便和她们一起找那小女孩。但当我听到她们要我做证人时,我的心忽然感到不安,另一个同学的话在我耳边响起:“他们有一大伙人……”我开始害怕,当远远看到那个维吾尔族小女孩时,我告诉了那三个小姐,然后我和同学拔腿疾走。
我觉得自己很窝囊,但当我经过公安局门前时,我又觉得自己很勇敢,只是那些小偷更大胆,敢在堂堂公安局附近、大庭广众之下行窃!
这位同学勇敢,她忍受不了退避,她选择了挺身而出,但同样出乎她意料的是,当她被要求做证人的时候,她害怕了,并因此而感到“窝囊”。
是她们没有正义感或正义感不够吗?我又想到了两周前改到的另一篇练笔。
练笔三
一天下午,我如常地骑着自行车去上学,慢慢地通过红绿灯,忽然觉得有人拉着我的书包,我回头一看,一张陌生的脸令我感到惊愕,随即一个念头产生——有人打劫!接着我大叫,那人看见我的举动,并没有一点儿的惊慌,只是缓缓地停住手,转身离去,似乎刚才发生的事情是那样的简单、平常。
上述事情屡见不鲜,到底是什么助长了他们的嚣张气焰?
是人们麻木的心。起初他们(抢劫者)还会顾忌到周围的人,然而,周围的人对他们的不法举动视而不见,更不要说见义勇为,于是他们的胆子大了……我不明白,也不想去明白为什么人们可以如此的沉默?……多么讽刺与悲哀……
难道还需要解释这几篇练笔与我前述“人性软弱”的话题是如何密切吗?周朴园为当年抛弃了侍萍而愧疚,愧疚得可能连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但侍萍一旦真的出现在他面前,他的利益受到潜在的威胁,他就只会掏出支票以求换得她和她家人的消失。我们为助纣为虐的社会风气所愤慨,我们不仅痛恨而且谴责,但当我们一旦面临自身的安全问题,我们也退缩——我绝不是仅仅就写练笔的这几位同学说事,如果我不能给别人下结论,那就当我是在说我自己好了。当然,我无意替周朴园开脱,他逾越了人类道德的底线,我只是想,能够从作品中照见自己的灵魂,而不仅仅是停留在道德评判的快感和优越感上,这是文学欣赏的更高层次的体验。我要给学生这样的体验,而且我相信,有了这几篇练笔作底,只要稍加点拨,学生就能在这个意义上与《雷雨》息息相通。
我按照这个思路最终完成了我的教学设计。在公开课上,正如我所料,这几篇练笔不仅引起了学生的高度注意,而且引起了他们的思考,起到了沟通文学作品与生活体验的“桥梁”作用。出于某些原因,课后来自听课教师的反馈不多,但学生的反响使我感到比较欣慰。在当天下午与学生的闲聊中,我得知了部分学生的评价。有的学生反映,这节公开课上得比平时的课更好些(当然这也可以看作是对我平时某些课的一种批评),唤起了他们的生活体验,但又不唱高调,使他们真正思考了一些问题,特别是关于“人性”的问题。就我自己的感受而言,由于准备比较充分,课堂节奏基本在掌控之中,但对时间估计不够充分,有些环节展开不够充分,学生阐述自己看法的机会较少。同样由于准备太充分的原因,这节课也未免上得有点机械,教学任务虽然完成了,但课堂上应有的活泼与机智则荡然无存。
我没有什么教育教学的理论素养,对比前后三种教学设计,我只作了一些粗浅的反思。
三种设计都体现了一个共同点,就是我对“深度”的追求,而且“深度”的方向也是一致的,即对“人”的关注。前两种设计的最后指向其实是一样的,都是关于人生幸福问题的思考:如何才能幸福?为什么会不幸福?只不过前者是以结论的形式而后者是以问题的形式出现。第三种设计的最后指向是对“人性”的认识问题。我之所以不断舍弃,则是出于教学实践方面的考虑。第二种设计我之所以认为优于第一种,是避免了直接给学生“我的结论”,可以达到引起学生思考的目的。而我最终采用第三种设计,则是因为可以最有效地唤醒学生的生活体验,效率是最高的。
最后,关于第三种设计中的“人性软弱”的话题,也许我应该多说几句,虽然它与教学活动本身已经没有直接关系了。
从形式上看,我好像得出的结论是,人性是软弱的,不仅周朴园的人性是软弱的,我们的人性也都是软弱的,仅此而已。那么这个意义在哪里呢?“宽恕”么?显然不是。事后我问自己这个问题,首先想到的是“自省”。话可能会越说越远,我还是尽量从读周朴园说起。读到周朴园的所作所为,我们义愤填膺,那是因为我们认为我们是“正义”的,而且越义愤填膺,这种认为自己“正义”的心理暗示越会得到强化,这个时候我们离“自省”很远。一个人不断加强“觉得自己正义(或正确)”的心理暗示,而缺乏自省意识,会怎么样呢?我说不好这个问题,我只知道,德国纳粹在奥斯维辛一屋子一屋子屠杀犹太人的时候,日本军国主义者在亚洲疯狂掠夺的时候,中国学生在文革中向自己的老师脸上吐唾沫的时候,除了其中极少数头脑清醒者之外,绝大多数参与者是认为自己在为正义而努力奋斗的。最令人难以置信的罪恶,往往以最正义的动机实施。为什么经常发生一个种群集体发疯(有的还事后兼以集体失忆)的事情?在我看来,这就是人类理性的局限性使然。如果人类的理性不能穷尽所有的真理,我们有什么理由不自省?保持自省,保持谦卑,正是为了少犯错,为了使我们的幸福得到最大限度的保障。而自省的前提,就是正视人性的软弱。所以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偏见,我觉得鲁侍萍说出“我不是说人坏,我就是恨人性太软弱”这种话,不但不是认识糊涂,反而恰恰闪现出她身上智慧的光芒。
事后想来,这就是支撑我把这一课设计成最终那个样子的……信念。我也经常想,语文是应该这样教的吗?语文究竟应该怎样教呢?语文这一科的根本任务和最重要的使命是什么?我一边想着这些问题,一边教我的语文,痛苦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