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在诗歌内部忙碌
1992年在荷 兰鹿特丹国际诗歌节
文/李建周
王家新是当代少有的创作生命力持久旺盛的诗人。当许多80年代红极一时的诗人纷纷淡出诗坛的时候,王家新却不断以新的姿势把自己的诗歌推向另一个高度,在这样一个价值混乱、精神贫乏的年代,不得不让人感叹他的坚韧和执著。
从上大学组办珞珈山诗社开始公开发表诗作到今天,王家新的诗歌生涯已经持续了整整30年。德国汉学家顾彬给王家新的诗歌以高度的评价:王家新属于少数一批坚持下来的诗人之一,他从来没有让步退缩。他的诗能够代表80年代和90年代的诗歌创作。从他的诗中,读者可以直接进入他的个人生活,同时可以看到诗人从困境中带来了多少生命。的确,在30年的诗歌历程中,王家新是一个无法绕过的诗人。无论是诗歌狂热的80年代,还是诗歌远离公众的90年代,我们都能发现王家新活跃的身影。
贫困童年植下最初词根
作为靠生命本色从事写作的诗人,王家新在时代的巨大压力下揭示出精神生活的本质性的东西,从而使他的诗歌呈现了某种光辉的品格。他必须在大雪充满世界之前/找到他的词根;/他还必须在词中跋涉,以靠近/那扇唯一的永不封冻的窗户(《尤金,雪》)。正是这种持续不断的对词根的艰难寻找使王家新的诗歌和时代构成一种对称关系,从而使自己的诗歌保持了一种内在的深度。诗人置身在历史的断裂处,深入到内心的黑暗之中追问自己,不计代价地进入到诗歌和语言的内部去工作,展示了个人在历史现实的错动中复杂的心理变化,呈现了一种文化的精神质量,因此他的诗被称为当代中国诗坛的启示录。
王家新的诗歌创作跨越很大,贯穿整个新时期文学的发展。虽然经历了多次转型,不同阶段的诗歌形态具有很大差异,但是对现实境遇的审视和关注始终成为他诗歌的基本底色,显示出一代人身上特有的精英主义色彩。如果从个人写作起源上考察,这恐怕与诗人挥之不去的贫困的早年的记忆有很大关系。正是物质和心灵上的双重贫苦,给诗人带来苦难和希望,同时也构成其诗歌的记忆和起源。
由于家庭出身不好,王家新的童年经验中不可避免地增加了一份焦虑和压抑。这种创伤体验伴随着王家新的成长岁月,而在遭受不公的特定阶段难免会在心灵上投下巨大的阴影。比如初中毕业时,尽管王家新成绩优异,但是因为毕业评语上有有资产阶级个人奋斗思想几个字,他无法迈入高中的大门。这让一个涉世不深、敏感多思的少年真正领略到了命运的残酷。虽然经母亲奋力争取,最后他进入区高中就读,但是这次事件无疑是促使王家新对时代和个人命运进行思索的一个契机。正是这个时候,颇有几分傲气的王家新开始远离周围的同学,慢慢变得越来越内向,最后完全躲进了书本中。在那个荒漠般的年代,没有书读的痛苦折磨着少年王家新,无书可看的他甚至曾架着梯子去看天花板上糊的旧报纸。后来王家新有幸从同学处借到《冯至诗文选》、《曹禺剧作选》、《殷夫诗文选》等十多本书,当即如获至宝,这些书成为他成长中隐秘的精神伴侣。也正是这个时候,文学之梦逐渐照亮他孤寂的岁月,他经常在周末回家的山区公路上大声背诵冯至、殷夫的诗。冯至早期那些抒写青春苦闷的诗,在王家新心中唤起了一种诗的觉醒,他开始尝试写作。
1977年岁末的大雪中,在区农化厂劳动三年的王家新接到武汉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多年后,诗人对那一刻仍然记忆犹新:我浑身战栗,几乎不敢相信它是真的,/更没想到它已在骤然间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一九七六》)。确实,这一年对于那些扎根农村的知青来说,无疑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真正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王家新是幸运的,荒凉时代种下的文学种子终于开始发芽、成长,他终于有了圆文学梦的机会。上初中时,王家新在一部描写大学生活的小说《大学春秋》中,读到中国人拿不到诺贝尔奖,是民族的耻辱这样的话,当时就决心要当一个作家。进入大学的他或许又想起了当年的豪情,近乎狂热地投入了文学的怀抱。在改革开放之初轰轰烈烈的思想解放的文学热潮中,《今天》等杂志也像火种一样在大学里传送。受其影响,在樱花盛开的校园,他组办诗社,参与大学生刊物《这一代》的编辑,并开始在《长江文艺》、《诗刊》等杂志发表诗作。这期间王家新创作的《桥》后来在许多高校传抄。大二时创作的《在山的那边》,后来还被人民教育出版社选入了初中语文课本。这一时期,与北岛、江河、杨炼、顾城、舒婷等诗人的交往,对王家新的创作和人格产生了深长的影响。同时,他又从曾卓、公刘等先辈诗人身上承继了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这使得他的创作对现实境遇保持了高度的关注,不过仍然处于青春期写作的王家新当时对现实的处理是集体性质的,没有显示出鲜明的个人性。从在幽深厚重的北京历史馆发思古之感慨的青年学子(《北京印象》),到站在岁月岸边,期盼时代之船靠岸的新时代青年(《希望号渐渐靠岸》),诗歌中展现的诗人形象十分符合当时的时代潮流和社会规范。由于这些作品和一部分朦胧诗非常接近,以致许多诗歌选本将王家新归入朦胧诗门下。
当王家新怀揣梦想准备跨进自己的理想殿堂时,命运却和他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他被分配到鄂西北山区的郧阳师专。对于刚刚体验到创作高峰的诗人来说,理想与现实的落差确实是一种日日焦心的煎熬。不过反过来说,对于诗歌创作本身来说,那些黯淡的日子恰恰给诗人提供了一种独特的生命体验,在青春期的狂热与当下的清寂的巨大反差中,他体会到一种更深层次的命运的力量。这期间王家新创作的组诗《中国画》真正开始显示出个人的特色,尽管这组诗受到当时文化诗的一些影响。与此同时,这次经历也使王家新开始逐渐与热闹的诗坛拉开了一定的距离。在他的笔端,已经开始出现自己秘密寻找的个人词根,这对于诗人来说,意味着一个全新的开始。在《触摸》这首写于1985年的诗中,诗人写道:摸到了那条根/我就会听到整个世界的搏动/为此我写诗。我敲打语言的硬壳/一阵清风透过所有的裂缝。这种从词入手而不是从以往的抒情或思考进入诗歌,导致的是生命与存在的洞开,王家新由此撬开了一条通向诗歌本质的大门。对于真正的诗人来说,诗歌的可能性,灵魂的可能性,都存在于对词语的进入中。正如王家新在《加里斯奈德》一诗中所写的那样:他粗糙的手插进泥土里/摸到了事物的根。此后,这种对称于时代,寻找自己词根的努力贯穿于他的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