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思想随笔在中国大行其道。尤其是远在南国羊城的被称为中国
思想界的“三匹野马”之一的林贤治先生颇受关注,三篇文章《胡风“集团
“案:20世纪中国的政治事件和精神事件》《五四之魂》、《五十年:散文
与自由的一种观察》引人注目。谈到近年的散文创作,林先生最为推崇王小
波、一平、苇岸、筱敏和刘亮程。林先生的观点我大都赞同,但是我认为他
至少遗漏了两个半重要散文家,第一个就是史铁生先生,第二个就是鲍尔吉
·原野先生,另半个就是学者朱学勤教授。鲍尔吉·原野的散文幽默、朴素
而富有人性,对自然和人生的迷恋和感悟比刘亮程更宽泛,同时又不乏现时
关怀。其代表作为散文集《掌心化雪》。朱学勤先生则是国内治思想史的一
流学者,其学术论文大异于传统的学院派,不仅思想深刻、逻辑缜密,而且
文笔优美,乃至于有“美文”之嫌。他的散文量虽不多,但诸如《小概率事
件》、《火车上的记忆》、《平静的坏心情》等等却独树一帜,其文选《书
斋里的革命》大受知识界欢迎,故称其为半个散文家。
早些年我只读过铁生的一篇散文《我与地坛》,但印象极深。其时,我
在内蒙和北京两地奔波,每一次回内蒙的必修课就是文化沙龙,三五好友同
时邀请名媛淑女饮酒读文。钱理群、秦晖、徐友渔、鲍尔吉。原野、朱学勤
的文章轮流下酒。《我与地坛》是在草原上蒙古包里由主持“内蒙古新闻联
播”的两个主持人轮流读的。“我坐在小公园安静的树林里,闭上眼睛,想
,上帝为什么早早召母亲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糊的我听见了回答:“
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放下书,想
,这么大一座园子,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儿子,母亲走过了多少焦灼的路。多
年来我头一次意识到,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辙的
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一字一句敲在人的心坎上,每一个人都禁不住
泪流满面。也就因为这篇文章,我执意去拜访铁生。谈到他的写作时,铁生
说,“谢谢电脑,没它帮忙,真是要把人累死的。“那种对上苍的每一种赐
与都心存感谢的心态感人至深。不便打搅时间太长,我向他索要《务虚笔记
》一书,他非常庄重地签上名字,先给我的司机递上一本,然后才递给我一
本。临走时,憨憨地一笑,真诚地说:“走好,慢一点”。
我全面阅读铁生的作品,始于他的新著《对话练习》,该书囊括了他所
有的散文精品。该书虽没有直面当下的现实,也没有理论和主义的缠绕,但
却直逼人生、直逼人性、直逼人的灵魂,铁生对生命的解读,对宗教精神的
阐释,对文学和自然的感悟,构成了真正的哲学。铁生说:“一个人出生了
,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
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就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
争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他很早就认识到,”在科学
的迷茫之处,在命运的混沌之点,人惟有乞灵于自己的精神。不管我们信仰
什么,都是我们自己的精神的描述和引导。“尽管他也想到过死,但哲学般
的生死观解放了他,让他身残却心智健全,这一点要比芸芸众生虽有健康的
体魄却心智并不健康的人可贵得多。在《给盲童朋友》的一封信中,他说:
“我们是朋友,但并不因为我们都是残疾人我们才是朋友,所有健全人其实
都是我们的朋友,一切人都应该是朋友。我们除了比别人少两条腿或少一双
眼睛之外,除了比别人多一辆轮椅或多一根盲杖之外,再不比别人少什么和
多什么,再没有什么特殊于别人的地方,我们不因为残疾就忍受歧视,也不
因为残疾去摘取殊荣……我们靠货真价实的工作赢得光荣。当然,我们也不
能没有别人的帮助,自尊不意味着拒绝别人的好意……。”谁说这不是一种
境界?
正因如此,才焕发出他对生命无比地热爱。他幻想在草地上踱着方步晒
太阳,脚踩在软软的草地上的感觉,踢一颗路边的石子的感觉。他最喜欢的
运动是田径和足球,他能随口说出所有田径项目的世界纪录是多少,是由谁
保持的。他说:“我越来越相信,人生是苦海,是惩罚,是原罪。对惩罚之
地的最恰当的态度,是把它看成锤炼之地。“过程才是生命,两端全是死亡
,他敬仰西绪弗斯。作为一个环保主义者,他最痛心的事是:森林消失,草
原沙化,河流干涸,海洋污染……因此他才多次呼吁发起一个“百名文化名
人拒穿羊绒衫运动”。表现在爱人方面,正好有他在《悼少诚》中淡泊从容
的文字为证:“最后听到少诚的声音,是在去年的除夕夜。他打来电话,问
我干嘛呢?我说看电视呢。他说好看吗?我说咳,看看呗,你干嘛呢?他说
和了一天泥,真冷,这会儿喝点酒。就你一个人?大过年的,吃什么?煮了
一锅肉,快熟了……。“其实,文学、艺术、思想的本质是相通的。在铁生
的文字中,表面上对社会现实没有发言,但骨子里同样追求的是民主、自由
、平等、博爱。他说:“世上的紧张空气多是出于瞎操心,由瞎操心再演变
为穷干涉。我们尤其要注意:任何以自己的观念干涉别人的行为,都只是一
股逆流。”所有你能遇到的意识形态都是为了去掉你的天性。……很多理论
,其出发点未必是为生命的意义而焦虑,甚至可能只是为了话语的权利而争
夺。“”旧有的人道主义已约定俗成仅具有这样的内涵:救死扶伤、周贫济
困、怜孤恤寡等等。这显然是远远不够。我们所说的极好的人道主义是这样
的:不仅关怀人的肉体,更尊重和倡导人的精神自由实现。倘仅将要死的人
救活,将身体的伤病医好,却把鲜活的精神晾干或冷冻,或加封上锁牵着她
游街,或对她百般强加干涉令其不能自由舒展,这实在是最大的不人道。“
这难道不深刻?对当下的文坛,他同样痛心疾首:“中国文坛的悲哀常在
于元帅式的人际征服,作家的危机感多停留在社会层面上,对人本的困境太
少觉察。……在我们满心的爱情被‘魔法,镇慑、性爱被它劫掠去越来越广
泛地变成商品时,文学经常沦为艺妓的表演!“关于所谓”玩文学“的人,
他同样掩饰不住自己的愤怒:”世上的事,一旦不认真就可怕了。认真是灵
魂获取酬劳的惟一途径。小说是关乎灵魂的勾当,一旦失魂落魄,一切‘玩
儿玩儿’技法的构想,都与洗肠和导尿的意义无二。“文学的真义在于追求
精神自由和宣扬真、善、美,人类最高的理想是人道主义,自由平等和博爱。
可以肯定地说,在中国作家中,能达到铁生这样精神境界的人真可谓凤
毛麟角。甚至于连林贤治这样的思想者也仅仅停留在铁生拙朴的文字表面上
,岂不悲哉?难怪乎贾平凹式的“腐朽“、王朔式的”反动“和余秋雨式的
”矫情“会泛滥成灾。
真是愧对史铁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