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 耻
[清]顾炎武
《五代史冯道传论》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败乱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无所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然而四者之中,耻尤为要。故夫子之论士,曰:行己有耻。孟子曰: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所以然者,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礼犯义,其原皆生于无耻也。故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
【《五代史?冯道传?论》道: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妙啊,管子的善于立论!礼义是治理人民的大法;廉耻,是为人立身的大节;大凡不廉便什么都可以拿;不耻便什么都可以做。人如果到了这种地步,那么灾祸、失败、逆乱、死亡,也就没有一样不会到来;何况身为大臣而什么都拿,什么都做,那么天下哪有不乱,国家哪有不亡的道理呢?然而在这四者之间,耻尤其重要。因此孔子论及怎么才可以称为士,说道:个人处世必须有耻。孟子说:耻对于人关系大极了,那些搞诡计耍奸巧的人,耻对他们是无用的。这样说的原因,是人若不廉洁,直到违犯礼义,其根源都产生在无耻上。因此士大夫的无耻,可谓国耻。】
吾观三代以下,世衰道微,弃礼义,捐廉耻,非一朝一夕之故。然而松柏后凋于岁寒,鸡鸣不已于风雨,彼昏之日,固未尝无独醒之人也!顷读《颜氏家训》有云:齐朝一士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吾时俯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而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嗟乎!之推①不得已而仕于乱世,犹为此言,尚有《小宛》2诗人之意,彼阉然媚于世者,能无愧哉!
【我考察自三代以后,社会和道德日益衰微,人们抛弃礼义和廉耻,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但是松柏在寒冬也不会不凋零,公鸡也不会在风雨中停止啼鸣,那些昏暗的日子中,国家也不是没有独见清醒的人啊!不久前读到《颜氏家训》上说:齐朝一个士大夫曾对我说:‘我有一个儿子,已十七岁,颇能写点文书之类,教他讲鲜卑话,及学弹琵琶,渐渐要他通晓,用这些来侍候公卿,处处受到宠爱。’我当时低头不答。此人教育儿子的方法真是怪异啊!倘若凭这本领做到卿相,(我)也不希望你们这样做。哎!颜之推不得已而在乱世中做官,尚且能说这样的话,还有《小宛》诗人的精神,那些卑劣地献媚于世俗的人,能不感到惭愧吗?】
罗仲素曰:教化者朝廷之先务,廉耻者士人之美节;风俗者天下之大事。朝廷有教化,则士人有廉耻;士人有廉耻,则天下有风俗。
【罗仲素说:教化是朝廷首要的大事,廉耻是士人优良的节操;风俗是天下的大事。朝廷有教化,士人便有廉耻;士人有廉耻,天下才有良好风气习俗。】
古人治军之道,未有不本于廉耻者。《吴子》曰:凡制国治军,必教之以礼,励之以义,使有耻也。夫人有耻,在大足以战,在小足以守矣。《尉缭子》言:国必有慈孝廉耻之俗,则可以死易生。而太公对武王:将有三胜,一曰礼将,二曰力将,三曰止欲将。《后汉书》:张奂为安定属国都尉,羌豪帅感奂恩德,上马二十匹,先零酋长又遗金璩八枚,奂并受之,而召主簿于诸羌前,以酒酹地曰:‘使马如羊,不以入厩;使金如粟,不以入怀。’悉以金马还之。羌性贪而贵吏清,前有八都尉率好财货,为所患苦,及奂正身洁己,威化大行。呜呼!自古以来,边事之败,有不始于贪求者哉? (选自《古文观止》,有删改)
【古人治军的原则,没有不以廉耻为本的。《吴子》说:凡是统治国家和管理军队,一定要用礼节教化军民,用节义勉励他们,让他们懂得羞耻。人有了羞耻,从大处讲就能攻战,从小处讲就能守节了。《尉缭子》说:国家一定要有慈孝廉耻的习俗,才可以用牺牲去换得生存。而太公望对答武王说:有三种能取胜的将士,一是知礼的将士,二是有勇力的将士,三是能克制贪欲的将士。《后汉书》记载:张奂任安定属国都尉,羌族首领感激他的恩德,献上二十匹马,先零族酋长又赠送他八枚金环,张奂一起收下,召唤主簿在羌族众人面前,把酒洒在地上发誓:‘即使送我的马羊群那样多,我也不让它们进马厩;即使送我的金子多得如粟米,我也不放进口袋。’把金环和马全部退还。羌人性格重视财物而尊重清廉的官吏,以前的八个都尉都贪图财物,被羌人怨恨,直到张奂正直廉洁,威望教化盛行。唉!自古以来,边疆局势败坏,有不从贪求财物开始的吗?】
【注释】①之推:即颜之推。②《诗经小宛》。《小宛》劝导人们:各敬尔仪,天命不又。,表现出的是一种对现实政治的理智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