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纸

契诃夫

前厅。墙角上有一张呢面牌桌。桌上放着一张灰白色公文纸、一个插着钢笔的墨水瓶、一个撒沙器①。虎视眈眈的看门人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他油光的脸上流露出贪财的神情，衣袋里响着受贿的成果。十点钟，一个小人物，或者用我们上司的话来说，一个家伙，从街上溜进前厅里来。这个家伙溜进来，踮起脚尖走到桌子跟前，伸出发抖的手，胆怯地拿起钢笔，在灰白色纸上描出他那不响亮的姓名。他描画很久，描得津津有味，仿佛练习书法似的。他用钢笔稍稍蘸点墨水，略微蘸一点点，蘸那么五次，深怕墨水会滴下来。万一他弄出个墨点来，那可就全完了！（有一次就发生过这样的事。不过现在没有工夫细讲了。）他不是匆匆签个名了事：那可断断使不得。他写得一笔不苟。他练完书法以后，对他写字的艺术端详很久，找一找毛病，终于没有找出来，就擦掉额头上的汗。

基督复活了！他转过身来对看门人说。

染过色的唇髭和刚硬的唇髭互相接触三次②。响起接吻的声音。克伯鲁斯③的衣袋里，随着悦耳的响声又添了新的小收获。头一个家伙走出去以后，第二个溜进来，随后来了第三个，照这样一直忙到下午一点钟。那张纸上上下下写满姓名。三点多钟，克伯鲁斯把它送到房间里去。一个小老头把它接过去，开始计算人数。

他们都来过了。可是，这是什么意思？嘿！这儿，哎哎，我连一个熟悉的笔迹也没看见！就跟一个人写出来的一样！倒像是由哪个书法家写成的。必是他们雇了个书法家，他就一股脑儿替他们签了名！不用说，这可太妙了！他们连自己来拜节都觉得为难！唉唉！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他们呀？为什么他们就这么不尊敬我？他停顿一下。哎哎，玛克辛！你到庶务官家里去一趟吧，伙计。十一点钟。有个年轻人，头上戴着制帽，帽章钉在紧挨着帽檐的地方。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涨红脸。他顺着一道没有尽头的楼梯爬到五层楼上。他爬到那儿，就死命地拉门铃。一个年轻的女人来给他开门。

你们的伊凡卡皮统内奇在家吗？年轻人问道，累得直喘。哎！请您告诉他，要他赶快跑到大人家里去，再签一次名！那张纸给人偷掉了！哎，现在要换新纸，重新签名。快点！！

这是谁偷的？谁要那张纸？

就是他的妖婆呗，那个呸他的女管家偷去的！她收集废纸，论斤卖出去。她是个贪钱的娘们儿，但愿她不得好死！不过我另外还要跑八个人家呢。再见！[]

又一个前厅。一张桌子和一张纸。有个看门人坐在墙角的凳子上，年纪老得不下于《祖国之子》④，身体瘦得象是细劈柴。十一点钟，房间的门开了。一个光秃的头伸出来。

怎么，还是一个人都没有来过，叶菲穆希卡？那个人问。

一个也没来，大人。

十二点多钟，那个头又伸出来。

怎么，还是一个人都没有来过吗，叶菲穆希卡？

一个人影也没有，大人！

嗯。真怪。嗯。

到一点多钟仍然如此，两点多钟也还是那样。三点多钟，从房间里探出来的却是全身，连胳膊带腿一齐露出来了。这个小老头走到小桌跟前，朝着空白的纸瞧很久。他脸上流露出大为悲伤的神情。

嗯，这可是跟往年大不一样啊，叶菲穆希卡！他说，叹着气。是埃嗯。这样看来，我的额头已经刻上不祥的字眼：你退休吧！！！涅克拉索夫似乎就写过这么一句诗。为了不要让我的老太婆嘲笑我，我们就索性自己来替他们签名吧！你拿起笔来。

注释：

①它装着细沙，撒在刚写完的字上，使墨水干得快一点。②互吻三次是复活节的礼仪。

③希腊神话中生有三头和蛇尾的恶狗，看守地狱大门。在此借喻看门人。

④彼得堡的一家报纸，从一八五六年起开始发行。

16、下列说法正确的两项是（）（4分）

A、大人对第一次签名不满意，是因为他认定客人们雇了个书法家，一股脑儿替他们签了名。

B、大人的女管家，虽然没有直接出场，但读者可以从小说中看出她贪财、爱占小便宜等性格特点，由此可见，契诃夫塑造人物功力深厚。

C、从小说中可以看出，大人虽然位高权重，但极为惧内。为了讨好夫人，他不惜和仆人一起伪造一张客人的签名纸。

D、大人是当时俄国上层社会的一个缩影，从小说中可见，当时俄国上层社会的人精神上极为空虚和无聊。

E、沙皇统治下的俄国社会充斥着虚伪和势利，这篇小说对此进行了尖锐的讽刺。

17．契诃夫是19世纪末俄国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是情趣隽永、文笔犀利的幽默讽刺大师，你觉得这篇小说哪个情节很好地体现了他的讽刺艺术？请结合这个情节对其讽刺艺术作简要分析。（4分）

18．在等待客人们第二次来签名时小说对大人有哪些细节描写？说说这些细节描写的作用。（4分）

19．仆人通知客人们重新来签名，但最后客人居然一个都没来，纸仍是空白的。有人认为，这个情节设计与小说第一段对客人们签名情形的描写有矛盾，你怎么看？请表明观点并阐述理由。（8分）

参考答案

16（D、E）

解析：A、就跟一个人写出来的一样！倒像是由哪个书法家写成的，从就跟一样和像是可看出，这只是大人的一句牢骚，并非真地认定客人们雇了一个书法家。B、仆人说女管家偷签名纸当废纸卖，并非事实，这是大人为了让客人们重新签名而编造的谎言，所以不能因此推断出女管家的性格特点。C、大人这么做并非是为了讨好夫人，而是虚荣心作祟。

17、我认为最后大人和他的仆人一起替客人签名的这个情节最能体现作者的讽刺艺术。大人受惯了奉承，生活中早已离不开众人的追捧。第二次签名客人们没来，大人深感失落，自己和仆人竟亲自替客人签名，以满足面子和内心的虚荣。主人替客人签名的情节充满了幽默感，同时又尖刻地讽刺了官僚阶层生活空虚无聊。

18、细节描写有：十一点钟，房间的门开了。一个光秃的头伸出来；十二点多钟，那个头又伸出来；三点多钟，从房间里探出来的却是全身，连胳膊带腿一齐露出来了。（2分）作用：这些描写虽然简洁却把大人那种表面装作不在乎其实内心无比焦急的心理和神态刻画得淋漓尽致。（2分）

19、同意这种看法。小说第一段客人们签名时是如此的谨小慎微，这说明他们对大人的权威极为畏惧，同时还反映了他们那种卑微和巴结的奴才心态，那么，当他们接到仆人重新来签名的通知后，他们应该是会争先恐后地再来像第一次一样重新签一遍。所以，结尾的情节设计不合理，与第一段的描写有矛盾。

不同意这种看法。尽管小说第一段客人们签名时是如此的谨小慎微，但这只是拜见大人物时一种习惯性的小心翼翼。在客人们看来，第一次签名已经是尽了拜见的义务，但这么一个快退休了的大人还不知足，居然要求重新签一次名。他们本非出于真心尊敬大人，自然没人愿意再去了，这也体现了客人们的势利和现实，与前文并无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