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房前的指甲草

肖复兴

我原来住的大院，是老北京一座典型的三进三出的大四合院。自来水原来在水房里，后来搬进来的人家一多，房子不够住，水房便成为了住房，水龙头移到窗外。

我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大院搬进了一户姓商的人家，“老闺女”比我小三岁。奇怪的是，两个姐姐穿戴都十分漂亮，只有她永远一身灰了吧唧的旧衣服；更奇怪的是，他们一家人住在东厢房里，只有“老闺女”住在水房里。那时，水房已经被他们家改造成了厨房。

大院里那些好奇而快嘴的大婶和婆婆们，私下议论，“老闺女”不是商太太亲生的，是商先生的“私生女”，所以才遭受如此待遇。对比两个姐姐，她长得难看，瘦小枯干，像根豆芽菜。但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曼丽。

那时，她上小学四年级，放学回来，就系上围裙，开始干活儿。她妈妈总是让她干这干那，她爸爸在一旁，屁也不敢放一声。有时候，她妈妈还嫌她干得不好，举手就打，她简直连保姆都不如。最让人看不过去的，是晚上睡觉，让曼丽睡在厨房里不算，还没有床，她只能睡在吃饭用的小石桌上，连腿都伸不开。

显然，曼丽是他们家的“灰姑娘”。

曼丽很少和同龄人一起玩，也很少和邻居们说话。曼丽唯一的爱好，是养了一盆指甲草，说是盆，其实就是她家一只打碎了的腌菜罐子。这种草本的花，很好养活，埋在土里几粒花籽，几场雨后，一夏天就能开满星星点点的小红花。小姑娘都爱用指甲草，伸出手捻碎了，涂在指甲上“臭美”。曼丽也不例外，用指甲草染红自己的指甲，却被她妈妈看见，劈头盖脸骂了她一顿，非逼着她洗掉。而她的两个姐姐十指涂抹得猩红猩红的，却不见她妈妈有任何反应。

我们大院的孩子都替曼丽鸣不平，也曾经大义凛然，联名写信告曼丽的妈妈，我们说，起码三个姐妹一视同仁，不应该让曼丽再睡在水房的小石桌上。信寄到派出所，来了一个女警察到她家。那一天，我们都很兴奋，等待着信能像一枚爆竹爆炸，蹿起冲天的烟火，可以好好教育教育这个恶老太太。第二天，那位恶老太太就站在水房门口跺着脚大骂：谁家的孩子有人养、没人管，狗揽八泡屎，跑到老娘头上动土……后来，警察不来了，事情不了了之，她家形势依旧。曼丽依然住在水房里，睡在小石桌上。

邻居们不甘心，夜里常爬上房，踩她们家的屋顶，学猫叫，吓唬她们。要不，就是看见曼丽的妈妈要上厕所了，我们提前钻进厕所里，关上门，让她着急，再怎么拍打厕所的门，我们就是不开。大院里就这么一个公共厕所。我们管这种方法，叫做“憋老头儿”

而对于曼丽，我们都是同情她的。那时，我们常“恶作剧”，偷走别人家摆在窗前的花呀、鞋呀，然后丢到别处，让人家着急到处乱找。但我们从来没有动过曼丽摆在水房前的指甲草。有一次，她妈妈嫌弃她的指甲草破破烂烂，把花扔进了垃圾桶。我们捡了回来，重新放在水房的窗前。曼丽看见了指甲草，冲我们笑了笑。那是我很少见到的她的笑脸。

我刚上高中一年级的秋天，放学后突然听到曼丽死亡的消息，说是从护城河捞上来她的尸体，全身都被水泡肿了。全院里的人，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但谁又都清楚她是怎么死的。大院的孩子们，对商家一家，尤其是老太太充满了憎恶。谁知他们一家却跟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一样。没过多久，便在水房边上盖起了一间厨房，把水房里一切曼丽用过的东西，包括那张小石桌和那盆指甲草，全部扔掉了。然后，他们把水房重新装修一番，墁上了方砖，作为他们家的客厅。那时候，她家的大闺女正搞对象，天天晚上在里面跳舞。舞曲悠扬中，他们不觉得曼丽的影子会时时出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吗？

曼丽死后的第二年，水房的窗缝儿里冒出了一株绿芽，几场雨过后，很快就长大了，竟然是指甲草，一定是原来那盆指甲草的种子，落在窗台的泥缝里。看见那小红花开出来，我的心里无比的伤感。那天的黄昏，趁他们家没人，我狠狠地扔了一块砖头，砸碎了水房的窗玻璃。碎玻璃碴子溅在指甲草上，星星点点，在夕阳的照耀下，反着光，像眼泪……

1、“指甲草”在文中有什么象征意义？（4分）

2、选文的主人公是一个怎样的人？（4分）

3、作者多次运用了对比的手法，试从文中找出一处，简要分析这样写的好处。（4分）

4、作为当代中学生，你如何看待文中“我们”的“恶作剧”？（4分）

附参考答案：

1、象征曼丽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

2、是一个被爹妈嫌弃的女孩子，她生活凄苦，勤于劳作，性格内向却热爱美。

3、（1）把曼丽与两个姐姐进行对比，突出了曼丽生活处境的艰难。（2）把“我们”常偷走别人家摆在窗前东西与“我们从来不动曼丽的指甲草”进行对比，突出“我们”对曼丽的关爱。

4、诸如此类的“恶作剧”是我们儿时顽皮的表现，与偷盗性质不同，是可以理解的，无可厚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