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舞鞋
《塞浦路斯》乔尔哥斯.菲利普.皮尔雷狄斯
假如你称赞帕雷克里斯.西撒谟斯说，他的生活经营得满有一套，他并不见得了解你的意思。他只不过是个买卖旧衣服的小贩，整天走街串巷，肩膀上搭着个长口袋，有时瘪不塌塌，有时鼓鼓囊囊。遇到口袋里的东西装多了，一直垂到腰间，他那骨瘦如柴的身躯就几乎佝偻到地面上。
他把他的邻居分成两类人；一类是卖旧衣服的，一类是买旧衣服的。此外倒也还有一类—怎么叫他们好呢？他们住在高高的曼提底斯山坡上，用汽油桶、碎木料和黏土搭起了各式各样的棚子，穷得一无所有，既没有可卖的，也什么都买不起。对帕雷克里斯来说，那是个没有油水的荒瘠之区。但是，说来惭愧，他自己的巢窝恰好也在那个地方。
这里是一个古怪的居民区，坐落在光秃秃的上坡上，俯瞰着下面的城市。街道陡峭，一座座简陋的窝棚东倒西歪，互相倚靠着，否则就要倒塌。有不少地方，台阶都是凿在岩石上的，胡乱围 起来的小院子围着猪、狗、鸡和孩子。最多的是孩子，在泥地里打滚，身上叮着苍蝇。
“别的倒也罢了，可为什么要生这么多鼻涕鬼？生了又不管，就把他们往粪堆上一扔？你们这些没心肝的家伙，我真要问问你们。”帕雷克里斯愤愤不平，咬牙切齿，含混不清地唠叨着。
帕雷克里斯又一次很生自己的气。他曾经告诫过自己一千遍，再不要瞎管闲事。倒并不是他在乎别人这么议论，不，他才一点儿也不在乎呢，问题是：他总也弄不明白，他，帕雷克里斯，为什么总爱替别人操心。
人家自己愿意像蟑螂一样生活嘛！不管是谁都只能依靠自己。生活就是这样。我自己又是个什么人？为了不像他们那么凄惨，还不是需要每天挣命，照样是一个穷鬼？谁又关心过我？让他们通通见鬼去吧！当他在黑暗中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摸索着锁孔打开自己的房门时，再一次埋怨自己。
他把身后的房门锁好，发现自己孤零零的，被一片黑暗包围着。他走到房角，摸着火柴盒，把灯点亮。这间地下室虽然天花板低低的，地下发潮，然而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他向四周环顾了一下，长叹了一口气。①让那些人见鬼去吧，通通见鬼去吧！只要你不需要求人，就用不着关心别人。
他已经习惯孤独了。周围这些没用生命的东西多年来一直忠诚地陪伴着他，给他慰藉。他在这些死物件上寻求从活人身上找不到的毫不欺诈的美德。偶尔也有短暂的瞬间，他对生活感到不满足，觉得不能再长久依靠自己制造的这种幻界，想寻找人们的陪伴，但顷刻间他就生起气来，重又沉湎在孤独中。
他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很久很久一动也不动。
一只蟑螂从柜子底下爬出来，慌里慌张地朝对面墙爬去，它沿着一条直线斜着爬过地板，好像目标非常明确，中途停了一会儿，不安地摆动了一下触须，就又匆匆上路，最后挤进墙基的一条裂缝里。帕雷克里斯的视线紧紧跟着它。他讨厌蟑螂，有一次曾经费了很大劲儿想把它们除掉，但他只不过白费了力气，天黑以后，这些讨人嫌的东西就又从藏匿的地方出来了，而且成群结队，甚至从邻近的场院和窝棚里爬出来。最后他也只能学别人的办法，做了一只储放食品的篮子，吊在房子横梁上，这样起码他的吃食能够保住了。
一双女孩穿的蓝色舞鞋摆在桌子上，似乎以它漂亮、诱人的光彩嘲笑这毫不诱人的环境。咳，我操这心干什么？看样子我就要变得软心肠了，快要向不相干的人一个个地施舍礼物了。我可要成为别人的笑料了。 ② 她抱着它，爱不释手，把它紧贴在胸前。后来还给我的时候，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在祈求。真叫人捉摸不透。既然她的腿瘫痪了，要鞋做什么？只是为了摆样子？可是那次安索拉看见这双鞋多么眼馋啊！……看到这双鞋，帕雷克里斯不禁想起了小女孩安索拉；他差一点要笑，却又克制住了。他把鞋拿在手里，仔细察看起来，他的粗笨的手指拿着这双精巧的舞鞋，翻过来掉过去的看了一会儿。他那拿鞋的姿势非常笨拙，仿佛怕把鞋捏坏似的。鞋差不多是全新的，一定是富人家的小姐干的事，她们总是选购最昂贵的东西，最多只穿两三次就丢给下人使女，转手卖给旧货商。这些阔小姐在土地上走过路吗？我的天，她们过的是怎样神仙般的日子帕雷克里斯把收购来的衣服挑拣好，有的需要改一改，有的要织补，有的要钉扣子，有的要洗干净，他把什么都交给哈吕克劳，然后按件付酬。 小女孩的妈妈哈吕克劳有时也到外边找活干，但更多的时候是把针线活揽回家来做。她有这个瘸腿女儿，还有个可恶的丈夫。这个人只有想到要钱的时候才偶尔回家看看。③咳，随她的便吧，这和我帕雷克里斯有什么相干？反正她给我做的活都做得很好，也就算了。
”她的两只手很有力气。有一天你死了，她该怎么办？“帕雷克里斯有一天好心好意地说，“送她去学点儿缝纫吧，但是，只要事情一牵涉到她的那个小女孩，就没法跟她说理了。这个女人就是这么死心眼儿！小女孩生活上的一切，都由她一手料理。她给女孩儿梳洗打扮，在她头发上扎上蝴蝶结。女孩儿有点残疾，她感到心疼，这我理解，可是她的同情和关心又有什么用处？
一蹿一蹦地像只蚱蜢。她用左脚点地，支撑着瘦小的身体，拐杖拄着地一步步地挪动，右腿像个破布片似的垂在身下。—说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孩子懂妈妈的意思，她把拐杖架在腋下，身体灵巧地站起来，走出房间”宝贝儿，该去浇浇你的花儿了。“哈吕克劳转过身来，脸色阴沉。她瞪了帕雷克里斯一眼，想要发作又控制住自己。她转向坐在自己身旁、瞪着大眼睛凝视着自己的安索拉说：你怎么能当着她的面说这样的话？你就没有一点儿怜悯心吗？.....听着“孩子刚出去，那个女人马上对着帕雷克里斯发作起来：他把那双皮鞋往口袋里一扔，就离开了。桌上还堆着几件要缝补的衣服，他准备第二天来取。 ”我只不过把我的意见告诉你，哈吕克劳，听不听由你。“帕雷克里斯已经后悔了，但他还不想认错。
安索拉正坐在低矮的石墙的一角，出神地望着落日。墙头上摆着一排花盆。帕雷克里斯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她丝毫也没觉察，也许是故意假装没看见。
”......啊，你要知道就好了！你只要知道“安索拉是个十二岁左右的女孩儿，生得纤细、苍白。圆圆的小脸，蓝蓝的眼睛，小而扁平的鼻子，带着一副诚实的、惹人怜爱的神情。她的头发呈现出熟透的玉米般的金黄色，用蓝缎带扎了两条辫子。多半时间她独自坐着，注意力集中在一件好像只有她自己才能看见的东西上，假如你碰巧和她讲一句什么话，把她从幻梦中惊醒，她就转过身来，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看着你，好像对你说：回声从四面八方传回来。”——买.——买---.买“”旧衣服我买！“帕雷克里斯睡觉一般都很踏实，他把自己包裹在一种不为别人的烦恼所侵扰的安全感中，可是这天夜里他却没有睡踏实。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打一个小盹儿，马上又清醒起来。他看到、想到许许多多奇怪的东西，他好像在城镇的一条街上独行，肩上仍然搭着那条口袋，袋子是空的，却像铅块一样沉重，街道上空无一人，分外寂静。突然间，大街小巷都充满了叫喊声，他没有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喊声：
他竭力思索，想抓住某种东西，抓住一点儿能够给予他答案的东西。可是那东西却从他的指缝里溜走了，留下的是一种坠入深渊的感觉。……他的两条腿变得麻木了，但他仍然顽强地往前走着。后来他遇见了一个精灵，一个全身闪闪发光，在半空中飘浮着的仙女。仙女穿的是他那双蓝舞鞋。不知为什么，他敢断定仙女就是小女孩安索拉，虽然看不出一点儿相像的地方。他想，人们总是以衣帽取人，衣帽决定着别人对你的评价，甚至影响你自己对自己的评价。但这样看问题是不对的，关键在于你有能力做什么，没有能力做什么他从床上起来。从门缝里（他住的屋子只有门是唯一的开口，面对着东方）透进来一丝朦胧的晨光，在半明半暗中勾画出室内不同物件的轮廓。
他把门打开，点起酒精炉煮咖啡。几分钟后他已经津津有味地啜饮早餐咖啡了。他的烦恼这时已经消失了。经常是这样，一到清晨，当他往门口台阶上一坐，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中，俯视着山下小镇在薄雾中缓缓显现，他就重新获得了满足感。
可是安索拉的眼睛却固执地盯着他，祈求他，那么平静，那么亲切，他简直无法抗拒。
他把屋子收拾了一下，拿起口袋，准备出去。刚走到门口，他又回到屋里，拿起那双鞋，扔进口袋里。他把门锁好，径直向哈吕克劳家走去。
那堆衣服已经缝好了，整整齐齐地叠成一摞放在桌子上。桌子的一角坐着母亲和女儿，两人正在喝茶。
哈吕克劳说，一面起身去取杯子。”喝点儿茶吧。“
”不了，谢谢。我刚喝过咖啡。“
”你今天来得早啊！“
他没有回答，只是点起了一支香烟。他的眼睛正注视着安索拉，而安索拉则羞怯地对他微笑。
”好了，再见了。“有好半天谁也没有开口。最后帕雷克里斯站起身来。他先把那双鞋从口袋里拿出来，然后捡起桌子上的衣服，放进袋子里。他一只手提着口袋，另一只手拿着鞋说：
他凝视着那个女孩子，突然把手里的鞋向她一递。
他说。"我把它送给你了。“
安索拉接过鞋，紧紧抱在瘦小的胸前，好像拿到了什么稀世的珍宝。她想说点什么，但帕雷克里斯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他匆匆地离开了这间屋子。
他把口袋往肩膀上一搭，大步走下山去。
他嘟囔着，一面用手背擦了擦眼角。他的眼睛已经湿润了。”真是无聊。"
选自《外国文学》1983年第一期（有删节）
13.（4分）
帕雷克里斯从买卖旧衣服小贩身份的角度，只关注可能与他发生经济关系的邻居；用“此外倒还有一类”来指邻居中的第三类人，表现出他对这类人的鄙夷和自身处境的无奈。（2分）“此外……一类”引出下文所描写的小女孩一家。（2分）
14、（5分）
表现主人公生存环境的肮脏、贫穷；（2分）象征这一地区底层民众可悲无望的生活状态。（3分）
15、（6分）反复的内心斗争，虽屡次强调与己无关，实则纠结于冷漠与行善、无奈与恻隐之间（3分）对情节的发展起到了欲扬先抑的作用（2分）反衬出人性向善力量的强大（1分）
16、（6分）“真是无聊”对自身善举的自嘲；（2分）
他的眼睛已经湿润了；善良人性的自然流露；（2分）
表现了人性善良的一面战胜了冷漠、自私（2分）
17、（6分） 帕雷克里斯发现瘸女孩安索拉喜欢那双蓝舞鞋
帕雷克里斯面对蓝舞鞋想起安索拉
帕雷克里斯梦见穿蓝舞鞋的仙女
帕雷克里斯把蓝舞鞋送给安索拉
（四个短句内容概括准确各的1分，顺序排列准确得2分）
18、（6分）小女孩纯净可爱的形象、对美好生活的热切向往感动了他；（2分）
哈吕克劳的 自尊、对女儿毫无保留的爱触动了他；（2分）
他欲以行动实现自我救赎。（2分）
19、（6分）答案（略）
按层次评分：情感（3分）；情感单一（1分） 情感复杂（3分）
语言（3分）； 符合情感逻辑及小女孩个性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