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阅读答案
何立伟
红红月亮并不曾有浮起来的意思。况且油盐烟子正同白昼的市声慢慢飘散尽。有蝙蝠从瓦檐下飞出，往往来来，遂匆匆织就些不辨今古的淡蓝与宁谧，在这青青麻石老街上。街腰两颗银杏，上了年纪，仍复绿的长劲。
常大爷仰起下巴望了望腰带宽的天，连连说热得古怪，实在古怪，恐怕明日有得雨落。
“不见见见得。”肖结巴说话，颈根上的筋必定群舞。固然他一身寡瘦，却是勇敢非凡打一赤膊，将众排骨展览。“五四年湘江河里发发发发发······”
黄三娭毑一面摇扇，一面鼻音瓮瓮的说话：
“你看看，又热得要命，又偏是感冒。寒火不清，寒火不清呐！”
“发发发发大水那年！”
“我说我血压高，”黄三娭毑也仍复兀自地瓮瓮说话“医生呢，偏一劲说是高血压。”
“一回回回回事！”
“血压高就是血压高，高血压就是高血压。严重的多，诓我？活到七十三呐，诓我？”
“一回回回回回······”
“算呐，结巴，看你那一身老汗。”常大爷插进来一嘴，同时望到街口后生五毛抱了抱他半岁的崽，拢来歇凉。“来、来、来，嗲嗲抱抱。”便从五毛的怀里叉了过来。细伢子眼睛圆了，嘴巴忽大忽小一阵子，竟是哇的一声灿烂。
“嗬哟嗬哟认生呐。这伢崽还蛮认生呐。”
“长得一模一一一一样！”
黄三娭毑白发苍苍地说：“莫哭莫哭，连你爹都抱过咧。那时节也没得血压高。从前火宫殿臭豆腐只要三分钱一片。猪血放好多的麻油。余长兴的鸭啊啧啧······”
五毛便把崽抱回来。小东西立即熄了哭。
“吔吔吔吔吔——”
“看你穿开裆裤，摸糖麻鸡屎玩，如今唉唉你也做爹了！”常大爹摇脑壳时便不摇蒲扇，“只有你爹爹死得冤枉。”
五毛颇不自在，拿眼睛看住足尖。
常大爹继续的摇脑壳，喃喃道：
“唉唉，记得少年骑竹马，堪堪又是白头翁······你看看你看看······
“寒火不清。那时节吃得睡得做得······”
“什什什什么？”
“见过五朝江山呐！”常大伯在脸上下死力拍烂一只花脚蚊，忽然就发了浩叹。“满清、民国、洪宪、昭和，后来就是共产！”
将左手的枯指一一弯过来。脑壳精光。
“什么昭和？”后生子五毛问。
“日本呐！民国三十三年东洋兵进长沙。民国二十七年文夕大火。烧得惨呐烧得惨呐。”
“那时节我在朗梨乡下，只望到长沙城里红了半个天。啧啧，好吓人的火呐！”
“烧了三昼两两两两夜。我那时节在欲和米行守守守铺。跑不赢！老老板板烧死呐。灵官渡翻翻翻翻翻了船。死死死死······”
“偏这条老街没起火。搭帮街口有个多佛寺。搭帮放火对不敢烧菩萨。”
一面说，常大伯一面便扭颈朝街口望去。
然而多佛寺如今在哪里呢？遂怅怅，摇精光脑壳，同时将一颗叹息跌到麻石逢里去。
“我哥哥他们，”五毛哑默良久，说，“后悔咧。”
“后悔么子屁用？”
“么子屁屁屁屁用？”
忽然，声音与汗粒皆大了起来。
五毛遂愈觉得不自在，抱了他半岁的崽，径到河边上去。有河风正蹑足从遥远地方走来。
“啊！”
轻轻地，他对那无始无终的流水说。怀里细伢子却又是长长一声“哇——”了。
红红月亮正临到街上头。银杏的叶便真真是银的了。况且青青麻石又渐生了若干凉爽意思。屋瓦连屋瓦，便如多少合了的眼。
“从前杨裕兴的面，我做姑娘时节啊······”
“什什什什么？”
然而黄三娭毑倏忽住了嘴。因为街口刺过来历历叫声：
春娥——春娥呐——”
一尺一尺伸长一段人影子。
却是一陌生女人，颤颤地走而且喊。声音是将要嘶哑了。又蓬乱着一脑壳头发，粘几绺在眉毛额头上。
一街的昏花眼睛望她。
“看到我家春娥了啵？我家春娥。”
“什什什什么······”
“我找呐找呐，遍城的找。春娥呢？我家的春娥。春娥呐——”
“莫急莫急，先坐下，”黄三娭毑瓮瓮说，同时侧过脸喊道：“满伢子，端碗凉茶来。莫急莫急，坐下来慢慢讲。究竟么子一回事？”
“我家里，春娥，不见呐！”女人眼白很多地说，一面接过来凉茶刮刮刮刮地喝。一半的水泼到衣襟上。
常大伯便精光着脑壳问：
“好大年纪？么子模样？”
“十八岁，团团的脸，红的衣，红的裙。”
“没留过神。”结巴想了又想地说，““十八岁，团团的脸，红红红红红······”
却一律地摇脑壳，说绝没有这样的妹子，走过老街去，说确凿确凿没有。
“到底······？”黄三娭毑寒火不清地问。
女人眼白很多地望她一望，欲言，竟又脚痛似的大叫起来。
“春娥呐我的春娥呐······”
拖一沉沉影子便走，一脚高一脚低。
一街的耳朵听那历历叫声渐渐细去。
老银杏静静纹丝不动。树身上前前后后，细伢子，拿刀刻了好些骂祖宗的话，正随了树长大。西天正浮彤云一线。血红恰如了数十年前，那好大一场文夕大火。
（此文发表于《人民文学》1985年第9期）
【注】何立伟，男，1954年生于长沙，当代作家。现为长沙市文联主席、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15.阅读文章，回答下面的问题。（4分）
（1）“女人眼白很多地说，一面接过来凉茶刮刮刮刮地喝。一半的水泼到衣襟上”这个句子中连用四个“刮”字好处在于
（2分）
（2）请赏析下面这个句子中加点字的部分。（2分）
遂怅怅，摇精光脑壳，同时将一颗叹息跌到麻石逢里去。
16.文章结尾处的景物描写有什么作用？请作简要分析。（6分）
17.文中画横线部分呢描写陌生女人出场的片段写得非常精彩，请作简要分析。（5分）
18.结合小说内容，探究作者的创作意图。（6分）
15.（1）连用四个拟声词“刮”，形象而有力地表现了眼白很 多的女人喝茶之猛，接到凉茶就一口气喝完，说明干 渴之严重，（1分）也暗示了其遭遇之悲惨凄苦。（1 分）
（2）用“一颗”这个量词来修饰“叹息”声，并说这声音 “跌”进了“麻石逢里”，这里运用了通感手法， （1分）化听觉形象为视觉形象，生动地表现了这叹 息声的无奈和沉重。表现出一种沧桑感。（1分）
16.答案要点：①内容上：老银杏树和它上面所刻的字，见证了老街 所经历的历史沧桑和痛苦灾难，它暗示着这段历史将 会成为人们不可磨灭的记忆。（2分）
②结构上：写银杏树，写文夕大火，与前文形成前后 呼应之势。（2分）
③这段景物描写渲染一种寂静、苍凉、悲壮的氛围， 给文章笼上一层灾难性的悲剧色彩。（2分）
④以景物描写作结，使文章显得蕴藉含蓄，言有尽而 意无穷。（2分） （答对三点给 6 分）
17.答：这个片段正面描写与侧面描写相结合，表现力陌生 女人惨遭灾难性的残酷打击后，精神近乎崩溃的状态。 （2分，必答）
正面描写：
①由远及近（一尺一尺伸长一段人影子）；
②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街口刺过来历历叫声/声 音是将要嘶哑了）；
③动作描写（颤颤地走而且喊）；
④肖像描写（又蓬乱着一脑壳头发，粘几绺在眉毛 额头上）。
侧面描写：通过旁人的反应来表现陌生女人（黄三娭毑 倏忽住了嘴/一街的昏花眼镜望她）。
（以上任答两点计3分）
18. 答： ①借“老街”这一见证者来表现长沙这座城 市近百年的历史沧桑和所遭受的灾难，它经历 了满清、民国、洪宪、找和车共产党执政五个 时期，它经历了无数的灾难——日军入侵，文 夕大火，五四年发大水，文革浩劫……表达了 作者对历史变迁的浩叹。（3分） ②借“老街”上走过的“疯女人”、后生五 毛等形象，展现了长沙市民众生相、长沙街市 风俗画卷。（2分） ③在对过去生活的留恋和现实生活的享受中， 感悟了生命的延续和传承。（1分）